Friedrich Nietzsche -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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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历史的用途与滥用》

“我痛恨一切只是教导我却不能丰富或直接加快我行动的事物。”歌德的这句话,
正像是他山之玉(ceterum censeo),完全可以立于我关于历史有无价值的思考的前沿。
我将说明为什么不能“加快”行动的教导、松懈行动之缰的知识,
为什么历史作为昂贵而多余的知识奢侈品,事实上是必须——用歌德的话来说——“痛恨”的。
因为我们仍处于对生活必需品的需求之中,而多余品乃是必需品之敌。我们的确需要历史,
但我们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那些在知识花园中疲乏的闲人。
不管他们会如何高傲地鄙视我们粗鄙平淡的需求,情况都是如此。
换言之,我们为了生活和行动而需要它,不是将它作为逃避生活和行动的一条便宜之计,
或是为一种自私的生活和一种怯懦或卑鄙的行动开脱。只有在历史服务于生活的前提下,
我们才服务于历史;但若超出某一定点去评价历史研究,就会使生活受到残害和贬损。
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某些显著的症结已经要求我们必须用实际经验进行检验,
尽管这样做同样也是很艰难的。

这些思想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我正试图将这个年代有充分理由引以为荣的东西——
其历史文化——描绘为我们这一时代的错误和缺陷。这是因为我相信,
我们都在患着一场恶性的历史狂热病,我们至少应该认识到这一事实。但即使它是一种美德,
歌德的断言也可能是对的,即当我们在发展自己的美德的同时,也不自觉地发展了我们的错误。
而很显然,过度的美德与过度的罪恶一样,都能毁灭一个民族。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有权发言,
但我首先要解除我的顾虑,为此我承认,产生那些令人困扰的感情的体验大都是来自我自身——
来自其他来源的都只是为了进行比较而已;承认我之所以有这样“不合时宜”的体验,
是因为我更像是古老时代比如希腊时代的孩子,而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儿童。
鉴于我的职业是一个古典学者,我必须承认这些。因为我不知道,除了“不合时宜”,
古典知识对我们的时代还能有什么意义——也就是说,虽然它与我们的时代相背,
但我们仍可希望,为了未来某一时代的利益,它对我们的时代仍有影响。

想想在那边吃草的那些牲口:它们不知道昨天或是今天的意义;它们吃草,再反刍,
或走或停,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忙于它们那点小小的爱憎和此刻的恩惠,既不感到忧郁,
也不感到厌烦。人们在看到它们时,无不懊恼,因为即便他为自己作为人类而感到自豪,
他也会嫉妒兽类的幸福。他只是希望能像兽类一样毫无厌烦和痛苦地生活。
但这全都是徒劳,因为他不会和兽类交换位置。他也许会问那动物:
“为什么你只是看着我,而不同我谈谈你的幸福呢?”那动物想回答说:
“因为我总是忘了我要说什么。”可它就连这句回答也忘了,因此就沉默不语,
只留下人独自迷惑不已。

人对他自己也感到迷惑——他无法学会忘记,总是留恋过去;不管他跑得多远,跑得多快,
那锁链总跟着他。真是奇怪:曾经存在而又消逝的那一时刻,前后两茫茫的那一时刻,
就像幽灵一样又回来,打扰此后一个时刻的平静。书页不断从时间之书上掉下来,
飘忽远去——可它突然又飘回人的怀中,于是他说:“我记得……”然后就嫉妒那兽类。
兽类总是立刻忘记,并看着每一时刻真正逝去,沉入夜晚和薄雾之中,永远消失。
兽类是非历史地活着的。因为它“进入”现在,就像一个数字一样,
不留下任何引人好奇的余数。它不会隐藏,它不掩盖任何东西;在每一个时刻,
它看起来就是它本来的样子,也就不可能不诚实。
但人总是在抵抗着巨大的而且在不断增加的过去的重负。那重负压迫着他,压弯了他的双肩。
他背负着一个似乎可以抛弃的、黑暗而看不见的包袱去旅行,在与同伴谈话时,
他做出极为高兴、已经抛弃了这个包袱的样子——以激起他们的嫉妒。
就像想到一个失去的天堂一样,看到一群牲口在吃草,或者更近一点,
看到一个还没有什么过去可抛弃的孩童在过去与未来之墙之间,在盲目的幸福中尽情玩耍,
这让他伤感。然而孩童的玩耍必然会被打断,他很快就会从他小小的遗忘之国中被召唤出来。
然后他就开始明白“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这句“芝麻开门”的咒语给人类带来了战争、
痛苦和疲惫,并提醒人们他们生存的真实状态——一个从未变成现在时的未完成时。
当死亡最终带来了期盼已久的遗忘时,它也将生命和存在一同消灭了。
而且它还给这样一种知识打上了封印,即认为“存在”只是一个连续的“曾经”,
是一个借着否定自己、破坏自己和反驳自己而存活的事物。

如果幸福和对新的幸福的追求在任何意义上都能使生存意志保持活力,
那也许就没有什么哲学能比犬儒学派(Cynic)含有更多的真理了。因为兽类的幸福,
就如同完美的犬儒学派的幸福一样,是犬儒主义真理的明证。最微小的快乐,
只要它是连续不断并令人幸福的,就会远胜于哪怕是更为强烈的快乐。
那种强烈的快乐只是一个片段、一阵狂想以及一个在无聊、欲求和贫困之间的疯狂间歇。
但不管是最微小的幸福还是最强烈的幸福,其中总有一样东西是让它得以成为幸福的:
那就是遗忘力,或者用更学术的话来说,在整个过程中感觉到“非历史”的能力。
一个人,若是不能在此刻的门槛之上将自己遗忘并忘记过去,
不能像一位胜利女神一样立于一个单一点而不感到恐惧和眩晕,他就永远不会知道幸福为何物;
更糟的是,他也永远不会使别人快乐。最极端的例子是那种没有一点遗忘力、
注定在各处都看到“演变”的人。这样的人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自身的存在。
他看到所有事物都在永恒不断地飞逝而过,并在演变的河流之中迷失了自己。
最后,就像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那个有逻辑头脑的信徒一样,
他连手指头都不敢举一下了。遗忘也是所有行动的一项特性,
就好像每个有机体的生命并不只是与光明相连,同样也与黑暗相连一样。
一个人若想去历史地感受每一件事物,那他就如同一个强迫自己不睡觉的人,
或是一头必须不停反刍才能生存的动物一样。因此,即使没有记忆,幸福的生活也是可能的,
动物就是这样。但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都绝不可能没有遗忘。或者把我的结论说得更好一点,
不管是对一个人、一个民族,还是一个文化体系而言,若是不睡觉,或是反刍,
或是其“历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会伤害并最终毁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

大家都注意到,一个人的历史知识和感觉范围也许都很有限,
他的视野如阿尔卑斯山的峡谷一样狭窄,他的判断不准确,他的经验被错误地认为是新颖的,
然而,尽管存在着所有这些不准确和不真实,
他仍然以一种不可战胜的充满健康活力的姿态挺身向前,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兴高采烈。相比之下,另一个远具有更强判断力和更多学识的人,
却会失败。因为他视野的界线在不断改变,而且他无法挣脱自己那张精致的真理与正义之网,
去追求意志或欲望的直接行动。我们看到兽类,它们绝对是“非历史”的,其视野也最为狭窄,
但它们却有着某种幸福,至少是毫无造作和倦怠地生活着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
(在某种程度上)非历史地感受事物的能力是更为重要和基本的,
因为它为每一种健全和真实的成长、每一样真正伟大和有人性的东西提供基础。
非历史的感觉就像是周围的空气,这空气可以独自创造生命,如果空气消失,生命自身也将消失。
的确,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他首先在其思考、比较、区分和结论之中压抑了非历史的因素,
并以凭借古为今用的能力让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晰光束射穿这些迷雾。
然而过量的历史又使他再次退却,没有了非历史的面纱,
他再也没有勇气开始。如果人不是被笼罩在非历史的尘雾之中,
他又能做什么呢?或者,抛开这些比喻,来看一个具体的例子,
想象有一个男子为一种激情所左右和驱使,——不管是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一条理论。
他的世界大大改变了,他对他身后的每件事物都视而不见,尽管他对它们的颜色、
光泽和音乐从未如此亲近地感受过,而且他似乎是用五种感官同时来把握它们,
但新的声音还是被蒙住了而且毫无意义。他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变得更糟糕了,
他无法再评判很多东西的价值,因为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他感到迷惑,
那些陌生的词语和观点已玩弄了他这么久,以至于他的回忆只是不停地绕着一个圈跑,
但又太虚弱、太疲倦,一步也迈不出去。他的整个世界都是无法防御的,它狭隘,
对过去不存感激,对危险视而不见,对警告充耳不闻,
成为黑夜与遗忘的死海中一个小小的有生命的旋涡。
然而这种彻头彻尾的非历史和反历史的状况不仅仅是世上不公正行为的摇篮,
也是每一个公正和可以被认为公正的行为的摇篮。艺术家作画,将军打胜仗,民族获得自由,
无不是在极其“非历史的”状态下奋斗过、企盼过。如果一位行动者,用歌德的话来说,
没有良心,他也就没有知识。他忘记大多数事情,以做成一件事。对于被他甩在身后的事物来说,
他是不公正的。他只认识到一项法则——未来事物的法则。因此他无限热爱他的工作,
超过了那工作所值得被爱的程度。而最好的作品就在这样一种如痴如醉的热爱中产生,
以至于不管它们在其他方面的价值有多么大,它们肯定是不值得被如此热爱的。

如果有谁能驱散这种每一重大事件都发生于其中的非历史空气,并且在这之后还能呼吸,
他也许就能达到一种“超历史的”意识立场,尼布尔(Niebuhr) 
曾将这种立场描述为历史研究的可能结果。“历史,”他说,“如果能得到详尽的研究,
就会有益于这样一个目的:人们就会认识到,他们自己所持有,
并强调别人也应该采取的看待事物的那些方式只是偶然的——这里我说的是强调,
因为他们对于这些方式具有异常强烈的意识。
而我们这一代最伟大和最优秀的灵魂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任何人,如果不能在其不同应用中把握住这一观念,他就会屈服于一个更强大的灵魂,
一个能够为给定方式附加上更深情感的灵魂。”这样的一个立场可以被称为是“超历史的”,
因为处于这种立场的人不会从历史中感受到任何对未来生活和工作的冲动;因为他将会认识到,
在行动者的灵魂之中,作为每个行动发生的条件而存在着的盲目与不公。
从此,他将不再把历史看得太过严肃,并且学会回答如何生活和为何生活的问题——
对所有环境下的所有人,无论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无论1世纪还是19世纪,都存在这个问题。
任何人,只要问问他的朋友,是否愿意将过去10年或20年重过一次,他就会很容易看到,
他的朋友中谁是生而为“超历史的立场”。
他们都会回答说不愿意,但会为他们的回答给出不同的理由。
有些人会说,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将来20年会更加美好。他们就是被大卫·休谟(David Hume)
用讽刺的语气提到的那些人:

希望从生活的残渣中求取,第一轮轻快地奔跑所不能给予的东西。

我们把他们称为“历史的人”。他们对过去的看法使他们转向未来,鼓舞他们坚持生活,
并点燃他们的希望:公平即将到来,幸福就在他们正在攀登的这座山峰背后。
他们相信,存在的意义将在其进化过程中越来越清晰。他们回首过去,只是为了理解现在,
并刺激他们对将来的渴求。他们并不知道,尽管他们总是在说历史,
但他们的想法和行动仍然是多么的非历史,也不知道他们的历史教育并非服务于纯粹的知识,
而是服务于生活。

一个被充分理解并被压缩成一项知识的历史现象,对于知道它的那个人来说,已经死掉了。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它的疯狂、它的不公、它的盲目热情,
尤其是作为它历史力量之源泉的世俗而黑暗的视野。对于认识到这种力量的人来说,
它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了;而对于那些还活着的人来说,也许还没有。

历史若被看成是一种纯粹的知识,并被允许来支配智力,那它对于人们而言,
就是最终平衡生活收支的东西。只有追随着一个强大的、散发着活力的影响力,
比如一个新的文化体系,历史研究才能为未来带来成果——也就是说,
只能是它被一个更高的力量所引导和控制,而不是它自身来引导和控制其他力量。

历史,只要它服务于生活,就是服务于一个非历史的力量,
因此它永远不会成为像数学一样的纯科学。生活在多大程度上需要这样一种服务,
这是影响一个人、一个民族和一个文化的健康的最严肃的问题之一。
因为过量的历史会让生活残损退化,而历史也会紧随其后同样出现退化。

对现代人来说,这种对过去的“纪念式”思考、对稀世之物和经典之物的关注有什么作用呢?
那便是让他知道,曾经存在过的伟大事物既然是可以出现的,也就可以再次出现。
他在前进途中受到鼓舞,因为他在脆弱时刻所产生的怀疑,担心自己是否在追求不可能的东西,
这种怀疑已被赶到一边去了。假设有人相信,只需要不到一百个在新的精神之中成长起来的、
高效且有能力的人,就能给现存德国教育潮流以致命一击,那么,如果他能记得,
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就是在另一群这样一百个人的肩膀上建立起来的,他就能从中汲取力量。

然而,尽管我们的的确确希望从一个榜样中学到些东西,
我们却会发现这种对比是多么的含糊和难以把握!如果这一榜样是要给我们以力量,
那么我们就必须忽视许多差异,就必须将过去的特性塞入一个普遍的公式之中,
就必须为了统一性而折断所有棱角。当然,最终只有根据毕达哥拉斯的理论,
从前可能的东西才会再次成为可能。其理论宣称,当天体再次处于同样位置的时候,
地球上的事件就会被彻头彻尾地复制一次。因此,当各星宿呈现出某种关系时,
一个斯多葛主义者和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就会策划一个阴谋来谋杀恺撒,
而另一种不同的结合又显示着另一次哥伦布发现美洲。
只有当地球总是在第五幕之后再重新开始它的演出,而每隔一定时间,
同样的动机间相互作用、同样的救场神仙、同样的灾难也肯定会再次发生的情况之下,
行动者才能够在纪念式历史之中去寻找完整的、原始的真理,
才会看到每个事实的独特性得以充分展现。这恐怕不太可能,除非天文学家又变成了占星术士。
若不是这样,纪念式历史就永远无法拥有完全的真理,它总是把不和谐的东西放到一起,
并使之统一和谐,它总是削弱动机和时机的差异。它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忽略原因,
只讲结果——这便是“纪念式”的,也就是说,
作为可效仿的榜样,“纪念式历史”会尽量远离原因。
因此,我们就可以并不那么夸张地称之为“结果本身”的集合,
而不是将对所有时代产生影响的事件的集合。
在民众的纪念中备受推崇的战争和宗教大事就是这样的一些“结果本身”。
正是这些东西让野心不会沉睡,
并如护身符一样躺在大胆的心灵之上——而不是真正的历史因果联系,
这种因果联系若是能被正确理解的话,
只会证明没有什么完全相似的东西会再次从命运和未来的骰盅中掉出来。

只要历史的灵魂存在于一个强大的精神从它这里所获得的巨大推动之中,
只要过去主要是被当作一个模仿的榜样,那么它就总有被稍稍改动、略加修饰和近于虚构的危险。
有时候一个“纪念式”过去和一个虚构的浪漫故事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相同的行动动机既可以来自一个世界,也可以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这种审视过去的纪念式方法支配了其他的方法——
怀古式和批判式方法——那过去自身就要遭受厄运了。
整个过去都被遗忘、被轻视,它如一条黑暗而连绵的河流一样流走,
只有几个色彩斑斓的事实之岛升到水面上来。在看得见的几个杰出人物之中,
总有一些超自然的东西,就像毕达哥拉斯的弟子给他加上的金臀一样。
纪念式历史依靠错误的类推而存在。它用充满诱惑的对比怂恿勇敢的人做轻率的事、
热心的人做狂热的事。设想这样的历史存在于一个有天分的利己主义者、
或是一个有创见的无赖的手中——以及头脑中,那么,王国将被推翻,诸侯将被谋杀,
战争和革命将会爆发,“结果本身”——换句话说,没有充分原因的结果——就会变多。
不管强有力的行动者是好是坏,纪念式历史对他们的伤害都会如此之大,
如果那些虚弱和消极的人将纪念式历史作为自己的仆人——或者主人,又会怎么样呢!

举个最简单、最普遍的例子来说,纪念式历史为那些非艺术或不完全艺术的天性提供了剑和盾,
这些天性将用这些武器来反对它们的世仇——那些伟大的艺术精神,
而只有那些艺术精神才能从那历史中学到唯一的该如何生活的真正经验,
并在其高贵的行动中体现出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围绕着伟大过去的被人一知半解的纪念物,
崇拜偶像的——也是真心实意的——舞蹈阻碍了那些艺术精神的道路,使他们的自由空气黯淡下来。
“看,那才是真正的现实的艺术,”我们似乎听到有人说,
“今天这些志存高远的小人物又有什么用呢?”舞蹈着的那群人显然垄断了“高雅品位”,
因为与从不插手工作的、单纯的旁观者相比,创造者总是处于不利地位。
就好像坐在扶手椅上的政客总是比实干的政治家有着更多的智慧和远见一样。
但如果民主选举和以人数取胜的习惯被转移到艺术王国之中,
而艺术家要在那些审美的浅薄之士面前为自己辩护,你就可以断定他会被定罪,
尽管,或者不如说是因为,他的法官已庄严宣告了“纪念式艺术”的准则,依照官方的定义,
应当是“对所有时代都产生了影响的艺术”。在他们看来,由于这艺术是当代的,
还没有成为“纪念式”的,因此没有人需要或者是倾向于它,也没有什么历史权威来支持它。
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艺术会被艺术所杀害:纪念式的东西永远不会被复制,
它从过去所获得的权威性足以确保这一点。他们成为艺术鉴赏家,主要是因为他们想扼杀艺术;
他们假装是医生,而实际意图是想玩玩毒药。他们将他们的口味发展到颠倒是非的程度,
这样他们就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以不断拒绝提供给他们的营养丰富的艺术食品了。
因为他们不希望出现伟大的东西,他们的办法就是说:“看,伟大的东西已经在这里了!”
而事实上,正如他们不关心即将出现的伟大事物一样,他们也不关心已有的伟大事物。
他们的生活就是证明。纪念式历史是他们的伪装,在这层伪装之下,
他们将对现有权力和伟大事物的憎恶装扮成对过去的极端崇拜。
这种看待历史的方式的真实意义被装扮成它的对立面。不管他们希望与否,
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表明,他们的座右铭是“让死人来埋葬——活人。”

三种历史中的每一种都只有在一定环境和气候中才能生长旺盛,否则它就会长成一株毒草。
如果一个想制造出伟大事物的人需要过去,他就会通过纪念式历史使自己成为过去的主人;
能够对传统和可敬的事物感到满足的人,就会像一个“怀古式历史学家”那样来利用过去;
而只有一个人的心灵为一种迫切的需要所压迫、一个人希望以任何代价抛弃这个包袱,
他才会感到需要“批判式历史”,即作出判断和进行批判的历史。
还有很多因为错误和草率的种植而铸成的害处:不必成为批评家的批评家,
没有敬意的怀古者,知道伟大的东西却无法得到它的人,
这些都是长成了野草的植株——它们从原来生长的土壤中被拔出,因而腐坏了。

其次,历史对于那些有着保守和虔敬天性的人是必需的,这种人满怀热爱和信任,
回望他存在的源头,他借此向生活致谢。他小心地保存着从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东西,
并为他的后来人复制出他自己成长于其中的条件,他就是这样为生活服务的。
在他的灵魂之中,拥有祖先的家具这件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因为还不如说是他的灵魂被家具所拥有。
所有微小和有限的东西、陈腐和过时的东西,都获得了自己的价值和不可侵犯性,
因为怀古者保守而虔敬的灵魂迁入到这些东西之中,并筑起一个秘密的小巢。
他的城镇的历史变成了他自己的历史,他把那些城墙、带有塔楼的城门、市政厅、
集市都看作他年轻时的一本绘有插图的日记,并在这一切之中看到了他自己——他的力量、
勤奋、渴望、理性、错误以及蠢事。“人们曾经可以生活在这里,”他说,
“正如现在人们可以生活在这里——将来还可以继续生活在这里。因为我们是坚韧不拔的人,
不会在夜晚被人连根拔起。”这样,通过他所说的“我们”,他纵览了过去了不起的个人生活,
并认同那房屋、家庭和城市的精神。他穿过迷蒙而纷乱的几百年,
像欢迎自己的灵魂一样远远地欢迎他的民族的灵魂。
他的天分和他的美德体现在他具有如此的感觉和预测能力,体现在他能察觉出仅残存一部分的痕迹,
体现在他能够出于本能正确阅读草草写就的过去,
并立刻识别出羊皮纸上重新涂写过——甚至是多次涂写过的文字。
歌德就是怀着这样的思想站在埃尔温·冯·施泰因巴赫(Erwin von Steinbach)
 的纪念碑前,他的感情风暴撕碎了悬在他们之间的历史云层,他头一次看到“出自坚强、
 粗犷的德意志灵魂”的德意志作品。这就是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人所走过的道路,
 这就是那种在诗人之中重新唤醒古代意大利天才、形成雅各布·布克哈特所说的
 “远古弦乐的绝妙回响”的精神。然而这种虔敬的怀古精神最伟大的价值,
 在于它能给一个民族或是个人乏味、粗糙甚至痛苦的生活环境带来一种愉快和满足的朴素情感。
 尼布尔就承认,他能够与一群有着某种历史的自由农民一起在荒野之上愉快地生活,
 而绝不会感到有对艺术的需要。把那些不太有天分的种族和人民固定在其祖先的家园和习俗之中,
 防止他们为了追求更好的东西而背井离乡、却只遇到了挣扎和竞争——
 历史还能比这更好地为生活服务吗?把人们束缚在同样的伙伴和环境之中、
 束缚在日常的辛苦工作之中、束缚在他们光秃秃的山脊之中的这种影响力看起来自私且不可理喻,
 但这种不可理喻却是有益健康的,并对社会有益。
 凡是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那些单纯只是想要迁徙和冒险的愿望——
 也许是在整个民族之中存在的愿望——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的人,
 或是看到一个对自己的早期发展丧失信心、放任世界主义蠢蠢欲动、
 放任自己无止境追求新奇东西的民族注定有着怎样命运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
 一种大树紧抱树根的感觉,一种幸福感,来自知道了个人的成长不只是随意的偶然的,
 也是一种过去的遗产及其果实和花朵,这种过去不仅为现在辩护,
 更为现在戴上桂冠——这就是我们今天愿意称之为真正的历史感的东西。

这些并不是能够将历史变为纯粹科学的最有利的条件。
而且,如同我们在纪念式历史中看到的那样,
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当历史服务于生活并被其目标所指挥时,过去本身也受到损害。
换个比喻来说,大树更多的是感觉到树根,而不是看到树根。
这种感觉的巨大程度是凭借可见的树枝的巨大和力量来衡量的。在这里,大树有可能错了,
那么它对于整个森林的感觉又会是多么错误啊!
它只是在森林阻碍或者帮助了它的时候才知道并感觉到森林,除此之外则一无所知!
一个人、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国家的怀古感也总是在一个很有限的范围之内。
很多东西完全没有被引起注意,其他的东西则只被孤立地看待,就像是通过一台显微镜观看似的。
没有什么衡量标准,每样东西都被给予同等的重要性,也就意味着任何东西都被看得太过重要了。
因为过去的事物从来都没有从其真实的角度被看待,或是获得它们正当的价值。
这种价值和角度是随着回望过去的个人或国家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里就总存在着这样一个危险,即所有远古的东西都被看成是同等尊贵的,
而每一个没有这种敬古之意的人,比如一种新的精神,就会被当成敌人而遭到拒绝。
希腊人自己就允许古老的造型艺术风格和更自由、更伟大的造型艺术风格并存,
并且在后来不仅是容忍了其挺直鼻梁和冷酷表情的风格,还将之作为鉴赏的一个原则。
如果一个民族的判断力就这样僵化了,而历史服务于过去的生活只是为了毁掉更深刻、
更崇高的生活;如果历史感不再是保存生活,而是将它变为木乃伊,
那么大树就会从上至下不正常地枯死,最后树根自身也会枯萎。
从不再给予现在的新鲜生活以灵魂和灵感的那一刻开始,怀古式历史就退化了。
虔敬之泉干涸了,可是养成的习惯在没有了虔敬之后依然存在,并恭敬地围绕着它自己的中心旋转。
我们看到了一幕可怕的景象,疯狂的收集者在所有过去的尘土堆中寻寻觅觅。
他呼吸着发霉的空气,怀古的习惯会将他内心一种重要的天分、一种真正的精神需求,
降格为一种简单的对一切古老东西贪得无厌的好奇心。他常常陷得很深,
以致对任何食物都感到满意,狼吞虎咽地吃下从文献书单上掉下来的所有残渣。

路德本人就说过,世界得以建成,只是由于上帝的疏忽;他做梦也没想到过重型大炮,
否则他绝不会创造世界。需要遗忘的这个生活有时候同样也需要毁掉遗忘,
因为一旦某个事物的不公正性日益明显——比如说,一种垄断、一个等级、
一代王朝——这样的事物就应该崩解。批判性地审查它的过去,把刀架在它的根部,
把所有的“虔敬”都无情地践踏在脚下。这个过程总是很危险的,甚至对生活而言也是危险的。
而那些以这种方式通过裁判和消灭过去来为生活服务的人或者时代,
则无论对于他们自己还是对于别人或别的时代,始终都是危险的。
因为既然我们只不过是先辈的产物,我们也就是其错误、激情和罪过的产物,
我们无法摆脱这一锁链。尽管我们谴责这些错误,并认为我们已摆脱了这些错误,
我们却无法摆脱一个事实:我们来自它们。充其量,它将导致在我们与生俱来的、
遗传的天性和我们的知识之间,在一个严格的新戒律和一个古老的传统之间,产生冲突;
我们将养成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新的直觉、一种第二天性,它们将使第一天性枯萎。
企图由果推因地(a posteriori)造出一个可能是我们源头的过去,
用以反对实际是我们源头的那个过去,这往往是一个危险的企图。
因为难以找到一个否定过去的限度,而且第二天性一般都弱于第一天性。
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好的,就总是会停下来而不去做,因为我们也知道什么是更好的,
却做不到。胜利到处都有,这胜利给那些战斗者、
那些为了生活而运用批判式历史的人带去一种陌生的安慰。这安慰就是这样一种知识:
这个“第一天性”曾经也是第二天性,而每一个获胜的“第二天性”也会变成第一天性。

我来描绘一幅现代人灵魂之中精神活动的景象。历史知识从一个永不枯竭的源头向他涌来,
陌生的片断汇聚到一起,记忆敞开了所有大门,但总还是打开得不够宽。
他的天性忙于接纳所有外来的客人,给他们荣誉,使之各就各位,可这些客人却彼此争斗。
如果他想避免毁灭,采取暴力手段似乎是必需的。逐渐适应这种反常的、狂暴的家庭生活,
就变为第二天性,尽管这个第二天性与第一天性相比,毫无疑问要更加软弱、更加不安、
更加彻底地不健全。现代人体内装了一大堆无法消化的、不时撞到一起嘎嘎作响的知识石块,
就好像童话故事中讲的那样。这种撞击显示了这些现代人最显著的特征——
与外部世界无关的内心事务的对抗,以及与内心事务无关的外部世界的对抗。
远古的民族就没有这种情况。知识若是在并不饥饿,甚至是在违背人的愿望的情况下被过量吸收,
就会对改变外在的生活毫无影响,而只是隐藏在现代人混乱的内在世界之中,
现代人以一种奇怪的自豪称这个世界为“真正的个性”。他说,他有物质,只是需要形式。
但这是一种存在于有生命的事物之中的、很不现实的对抗。
因此,我们的现代文化就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事物,因为若没有那种对抗,它就不能被理解。
换句话说,它不是一种真正的文化,而是一种关于文化的知识,
一种关于文化的各种思想和感情的综合,从中我们得不出任何关于其方向的决断。
能带来可见行动的它的真正动力往往只是一种习俗、一种东施效颦,甚至是一种沐猴而冠。
人可能会感到就像是一条吞下了一整只兔子的蛇,静静地躺在阳光下,
避免任何非绝对必须的行动。对于教育而言,“内在的生活”现在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则都希望,教育不会因为太难以消化而失败。试想如果一个希腊人遇见此事,
他会发现对于现代人而言,“教育”和“历史教育”看起来是一码事,
区别仅在于其中一个词长一点罢了。而如果他说起他自己的理论,即一个人不学任何历史,
也可以受到很好的教育,人们就会摇头,以为他们听错了。希腊人,
其过去仍离我们不远的这个著名民族,在它力量的鼎盛时期培养出了很强的“非历史感”。
如果某个时代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孩子被某种魔法送到那个世界中去,
他很可能会发现希腊人是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
这一发现会使现代文化严加保守的秘密暴露在世人面前,遭到嘲笑。
因为我们这些现代人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我们只是通过用一些外来的风俗、艺术、
哲学、宗教和科学将自己填得满满的,以致都要溢出来了,才变得值得一看。
我们是一些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一个误入我们时代的古希腊人很可能会这样称呼我们。
但一本百科全书的价值只在于其内部、其内容,而不在于写在外面、写在封面或包装上的东西。
因此整个现代文化在本质上就是内在的;图书装订商在封面上印上这样的字:
“供外在野蛮人使用的内在文化手册。”内部与外部的对抗使得外部更加野蛮,
就好像当一个粗野民族的外在成长只是发展了其原始的内在需要时
自然而然会出现的那种情形一样。因为自然能有什么手段来从外部
抑制一种太过强大的勃勃生机呢?只有一个手段:尽可能少地受它的影响,
把它放到一边,一有机会就将它根除。因此我们就习惯于不再严肃地看待真实的东西,
我们养成虚弱的个性,真实和永恒的东西在这样的个性上没能留下什么痕迹。
最终,人们对外部的事物变得更加马虎和更加适应,而物质与形式之间的巨大裂缝也会加宽,
直到人们对野蛮不再有任何感觉时为止。如果人们的记忆不断受到刺激,
如果需要人们了解的新事物能不断涌现,还能被整齐地装到他们记忆之柜中,那该多好啊!
我认为,与这种野蛮相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可以被公正地描述为
“这个民族生活的每一外在表达之艺术风格的统一体”。
一定不能把这误解为只是野蛮与“精美风格”对抗的问题。
一个能被称作有文化的民族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生命的统一体,
而不是被可悲地分割为形式和物质。如果有人想促进一个民族的文化,
让他先试着促进这个较高级的统一体,并为了一种真正的教育而致力于摧毁现代教育体系吧!
让他敢于去思考,一个民族如何才能恢复它被历史破坏了的健康,
如何才能光荣地恢复它的本能。

我们的希望或是信任之泉变得浑浊,而内在的品质学会了搔首弄姿、翩翩起舞和涂脂抹粉,
学会了“用抽象术语的恰当思考”来表达自己,并逐渐失去了它自己时,
我们的希望或是信任又在哪里呢?而一个伟大的、
多产的灵魂又怎么能够存在于一个不能确定其内在统一体,
而且被分成了受过教育和没受教育的人的国家中呢?那些受过教育的人,
他们的内在生活已经被拉离了教育的真正道路;而那些没受教育的人,
他们的内在生活则是完全无法接近的。我是说,当一个民族失去了它自己感情的统一体,
并且知道,自称是受过教育的、要求有权控制国家艺术精神的那一部分人,
其感情是虚假而伪善的时候,这个伟大而多产的灵魂怎么能够存在呢?在每一个地方,
个别人的判断力和品位也许会比其他人要高一些好一些,但这于事无补。
一个人若是只能对一部分人讲话,而不再同他的整个民族产生共鸣,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尽管在他心里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柔情,但他宁愿现在就埋葬他的宝藏,
因为他厌恶某一个阶级的粗俗的恩惠。民族的本能再也无法在途中欢迎他;
他们充满渴望地向他伸出手来,但这无济于事。他越来越憎恨禁令,
打击那些由所谓文化导致的障碍,像法官一样谴责那些将他作为一个活着的人、
一种生命之源来毁灭和贬低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深刻地洞察命运,
以换取对创造和帮助的神一般的渴望,并带着看破红尘的智慧,
以一个孤独哲学家的身份结束他的一生。这是最痛苦的喜剧,
看到它的人将会感到一种神圣的义务并暗自想道:“必须要有帮助,
必须恢复一个民族的天性和灵魂之中更高一级的统一,
必须让内部和外部之间的裂缝在需要之锤下再次消失。”可他能依赖什么办法呢?
除了他的知识之外,现在他还剩下些什么呢?他希望用他那广泛的知识发言,
用双手将它无偿地送出,从而培养出某种需要的感情。也许有一天,
强有力的行动会从强有力的需要中产生出来。为了使我就需要和知识所举的这个例子确定无疑,
我的陈述必须立足于下面这一点,即,我们努力的目标是最高意义上的德意志统一体,
而远非政治联合,它是在形式与物质、内在生活与习俗之间的对立被消灭之后的、
德意志精神和生活的统一体。

先回到第一点:现代人正苦于个性的弱化。当一个帝国时代的罗马人开始注视他脚下的世界时,
他就不再是一个罗马人了。他在涌入罗马的大批外国人中迷失了他自己,并在艺术、
崇拜和道德的世界狂欢节中堕落。现代人的情况也一样。
现代历史艺术家不断在他眼前展开一幅世界全景图,他变成了一个浮躁的、一知半解的参观者,
并达到一种即便是伟大的战争和革命对他几乎也无法有片刻影响的状态。
战争还远没有结束,就已经变成了千万份印刷品,并很快就会被用作最新的菜肴,
来刺激那些历史美食家已经疲惫的胃口。不管如何有力地拨动琴弦,
一个饱满有力的和弦似乎还是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转瞬之间,
它就再次消逝于历史柔软无力的回声之中。用伦理学的话来讲,
一个人永远不能成功地停留于某一高度。你的行为是突发的巨响,而不是一长串隆隆的雷声。
一个人也许能将一件最伟大和最了不起的事做得十分完美,可它必然也会奔赴黄泉,
没有尊崇也没有歌颂。因为当你用历史的帐篷遮盖你的行为时,艺术就离你而去了。
一个人,他本应该通过长期奋斗去领悟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和崇高的东西,
但他却希望在一瞬间能理解所有的东西,这样的人,
只有在席勒关于“理智之人的理智”这一警句的意义之上,才能被称为是有理解力的。
有些东西,孩童能看见,他却看不见;孩童能听见,他却听不见。
这些东西才是所有事情中最为重要的。因为他不能理解这些东西,
所以说他的理解力比孩童的还要幼稚,比简单本身还要简单,
尽管他羊皮纸似的面容之上有着许多机灵的皱纹,他的手指在解开绳结时灵巧伶俐。
他已经失去或者破坏了他的本能。当他的理解力让他失望、他的道路穿过沙漠时,
他不再信任那“神兽”,信马由缰。他的个性动摇了,对它自己不再有坚定的信念。
它沉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这个内心世界在这里只意味着一堆杂乱无章的它所学过的东西,
这些东西只是无法变成生活的教条,因此也不可能有外在的自我表达。
再看远些,我们就会看到,历史对本能的遗弃如何将人变成了一些阴影和抽象概念,
没有人敢于表现个性,而是戴上面具,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有教养的人、
一个博学之士、诗人或是政治家。

如果一个人相信自己必须做一件严肃的事,而不只是演一出木偶剧,
他就去拿起这些面具——
因为这些面具看起来都十分严肃——他就会发现他手中只是一些破布和彩色饰带。
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而应该大声喊道:“脱去你们的外套,还你们本来面目吧!”
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严肃之人不能再是一位堂·吉诃德,因为除了攻击这些虚假的现实之外,
他还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但他必须始终敏锐地注视四周,向所有蒙面人大喊:“站住!谁在那儿?”
然后撕下他们脸上的面具。那么,看看结果吧!
一个人也许会认为,历史最重要的是鼓励人们要诚实,
哪怕只是做一些诚实的傻瓜——这曾经是它的影响,但现在再也不是这样了。
历史教育和统一的市民礼服同时占据了优势。人们还从没有如此大声地谈论起“自由个性”,
可我们却已经看不到个性了(就更别提自由个性了),我们只能看到一些穿着制服的人,
他们焦躁地把衣领拉过耳朵。个性撤回到它的藏身之处去了,从外面再也看不见它,
这使人怀疑,无果之因是否可能。或者,是否需要一群宦官来守卫世界的历史后宫呢?
我们完全可以了解他们冷漠的原因。看起来他们的任务难道不是要监视历史,
以确定除了其他历史之外,不会产生任何东西,但也绝不能有可能会与历史有关的行动吗?
难道不是要阻止个性变得“自由”,也就是说,在言行上都真诚地对待他们自己和他人吗?
只有通过这种真诚,现代人的内在需要和不幸才会被揭示出来,
艺术和宗教才会取代惯俗和伪装的可悲伪善,成为真正的援助者,
培植出一种符合真正需要的普遍文化,这种文化不会像现存的“自由教育”那样,
教会人们如何就这些需要撒谎,从而把自己也变成一个会行走的谎话。

在这样一个受“自由教育”之苦的时代,哲学,这门所有科学中的最诚挚者,
这位神圣的赤裸女神,必须生存于多么不自然、多么虚伪而毫无价值的环境之中啊!
在这样一个强制的、表面上整齐划一的世界之中,她只能是孤独的漫游者深刻独白的主题,
或是任何一个猎人无意中的捕获物,是房间中黑暗的秘密,或是大学里老人和孩童的日常话题。
没有人敢于彻底践行哲学法则,没有人怀着那种一心一意的强健信仰过一种哲学的生活。
这种信仰曾迫使一个古代人——不管他在哪里,做过什么,一旦他宣誓忠于斯多葛(Stoa),
就要表现得像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一切现代的哲学思维都是政治的或官方的,
被我们现代的政府、教堂、大学、道德和怯懦约束得仅剩一个知识的幻影,
它靠着“但愿……”的叹息和“从前曾经……”的知识来过活。
如果哲学不想停留在一种没有用行动表达出来的私人知识的话,
它在历史教育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假如现代人能够有勇气、有决心,
不是即使满腔仇恨也足不出户,那他就会抛弃哲学。现在,他满足于谨慎地遮盖哲学的裸体。
当然,人们哲学地思考、写作、出版、说话和教学——他们被允许做这么多事。
但如果只是在行动中、在“生活”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那里,只有一件事情是被允许的,其他事情则都不可能,历史教育的秩序就是这样。
有人也许要问:“这些到底是人类呢,还是只是一些思考、写作和说话的机器呢?”

一旦个性的主观性被掏空了,而达到了一种人们称为“客观”的状态,
那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对它产生什么影响了。一些既真且善的东西也许会在行动、
诗歌或是音乐之中得以成就,但当时的空洞文化却会越过这一作品而询问作者的历史。
如果作者曾经创作出某些东西,我们的历史学家就会清晰地描述出他的过去和可能会有的将来;
他会把这个作者与其他人放到一起并加以比较,然后通过分析区别出他所选择的材料和处理方法;
他会高明地对作者作出总结,并对他未来的道路提出一些泛泛的建议。
人们也许会创作出最惊人的作品,而那群历史中性人就会随时在他们的位置上,
准备用他们长长的望远镜对其作者作一番考察。人们立刻会听到对作品的反响,
但它总是以“批评”的形式出现,虽然就在片刻之前,批评者还从未梦想到出现这一作品的可能性。
这一作品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得到批评。而这批评本身也没有什么影响,
只是孕育出另一个批评而已。因此我们开始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
批评者的众多就是影响力的标志,如果只有极少的批评者或没有批评者,则是失败的
标志。事实上,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哪怕是在产生这样一种“影响”时也是如此。
人们一会儿谈谈一个新事物,一会儿又谈谈另一个新事物,与此同时他们仍做着一贯所做的事。
我们的批评家所受的历史训练使他们不能有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影响——
一种对生活和行动产生的影响。他们把他们的吸墨纸放在最黑的字迹上,
把他们的浓墨重彩留在最优美的图案上。他们把这叫作“改正”——如此而已。
他们批评的笔从不停止飞舞,因为他们已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他们不是驱使笔,
而是被笔驱使。在泛滥不尽的批评之中,在对自制能力的需求之中,
在罗马人所说的无能(impotentia)之中,现代人个性的弱点展露无遗。

没有人比一个具有正义的感情和力量的人更应得到我们的尊敬。
因为最崇高和最珍稀的美德在其中融合而消隐,就像海纳百川一样。
那个应邀坐在审判席上的公正之人,在手握天平时,他的手不会颤抖。
即使是对自己,他也冷酷无情地放上砝码,当天平起落时,他的眼睛不会模糊,
当他宣读判决时,他的声音既不生硬,也不结巴。他若是一个冷酷的知识魔鬼,
就会向四周散布一种冰冷的气氛,一种我们会感到害怕而不是尊敬的可怕而超凡的威严。
然而他是一个人,而且已试着从草率的怀疑上升到了强有力的确定,
从温和的宽容上升到了命令式的“汝必须”,
从慷慨这一少见的美德上升到了最少见的美德——正义。
他变得更像是那个没有生命的魔鬼,而不再是一开始那个可怜的凡人。
最重要的,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人性而赎罪,
让他自己的天性在不可能的美德这块岩石上悲惨地摔个粉碎。
所有这些都将他置于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境地,成为人类中最值得尊敬的榜样。
因为他的目标是真理,不是以冰冷无用的知识形式出现的真理,
而是依照法律进行制裁的法官的真理;这种真理不是个人的私有财产,
而是将所有私有财产的界石都搬走的神圣权力。总而言之,是作为世界法庭的真理,
而不是作为某一个猎人偶然的捕获物的真理。对真理的寻求经常受到不加思考的赞扬,
但只有当寻求真理者有着诚挚的、无条件的正义意志时,这种寻求才能有某种伟大之处。
真理只根植于正义,然而,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之中,
一大堆各种各样根本与真理无关的动机掺杂了进来,比如说,好奇、害怕无聊、嫉妒、
虚荣或是消遣。这样,世界看起来似乎充满了“为真理服务”的人,而正义的美德却很少出现,
也就更少为人所知,而且几乎从来都被人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一大堆虚假美德却总在声名显赫、大张旗鼓地涌入。

极少有人是真的为真理服务,就如同只有极少数人对正义有着纯粹的意志一样,
而在这些人之中,又更少有人能有力量做一个公正的人。光有意志是不够的。
只有要求正义的冲动而没有裁判的能力,这是人类之所以遭受最大痛苦的原因。
因此,普遍的善行所能要求的也只是将这种能力的种子尽可能广泛地撒播。
这样,狂热者就能与真正的裁判者分开,盲目的要求就能与清醒的能力分开。
可是,并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培植出一种进行裁判的能力。因此当有人向人们讲起真理和正义时,
人们总是会被这样一个疑惑所困扰:对他们讲话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狂热者呢,还是位裁判者?
我们应当原谅他们总是特别友善地对待那些“真理的仆人”。
那些“真理的仆人”既没有进行裁判的意志,也没有进行裁判的权力,
却承担起了寻找“与结果无关的纯粹知识”的任务。这种知识,简单来说,
就是那种毫无用途的知识。有很多真理,它们并不重要;有很多问题,
它们并不需要通过斗争来解决,就更不用说牺牲了。在这样一个冷漠的安全领域之中,
一个人可以非常成功地变成一个冷酷的“知识魔鬼”。
然而——如果我们发现一大群博学的研究者在某个对他们特别有利的时代变成了这样的魔鬼,
那么很不幸,通常来说,这个时代可能缺少一种伟大而强大的正义感,
即所谓真理冲动的最高贵的来源。

历史不是别的,它只是这样一种方式:人的精神以这种方式去理解在他看来模糊不清的事实,
将只有天知道有些什么联系的事物联系到一起,用可以理解的东西代替不可理解的东西,
将他自己的因果观念置入也许只有从内部才能被解释的外在世界之中,
在成千上万个细微原因真正发挥作用的地方假设其中存在着偶然性。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个别需要,因此,千千万万的倾向跑到了一起,或直或弯,
或平行或交叉,或向前或向后,或互相促进或互相阻碍。它们有着偶然性的各种表象,
而且,与所有自然的影响力不同,它们还使得人们无法确立起历史事件必须遵循的任何普遍路线。

一个人的虚荣心是与他才智的缺乏相匹配的。不,不管怎样还是诚实些吧!
不要假装拥有艺术家的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客观性;如果你不是生来就能从事那个可怕的职业,
就不要试图去做到公正。好像每个时代的任务就是要对它之前的每一件事做到公正似的!
各个时代从来没有权利去做它之前各个时代的裁判者,
这个艰巨的任务只会降临到他们之中的极少数人身上。谁逼着你去做裁判?
如果这只是你的愿望——你首先必须证明你能够做到公正。作为裁判,
你必须比那些将被裁判的事物站得更高,可实际上,你只是比它晚一点来到世间而已。
最后入席的客人当然就该坐最后的位置。你想坐上座吗?那就做点伟大而重要的事情——
那么上座也许就是为你准备的,尽管你的确是最后一个到来的。

因此,历史是要由有经验和有性格的人来写的。如果一个人不是比别人经历过更伟大和更高尚的事,
他就不能解释过去的任何伟大和高尚的事。过去的语言总是如神谕一般,
只有当你了解现在并创造未来时,你才能了解它。我们只能用这样一个事实来解释德尔斐
(Delphi)神谕异常广泛的影响力,即,德尔斐的祭司对过去有着精确的了解。
同样地,只有正在创造未来的人才有权利去裁判过去。当你在眼前设置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时,
你同时也就能控制分析的欲望,这种欲望会使得现在对你而言成为一片沙漠,
并且将所有其余的东西、所有平静地生长和成熟都变得不可能。把你们自己笼罩在一个伟大的、
无所不包的希望之中,并不断奋斗,把你们自己作为一面未来可以在其中照见它自己的镜子,
并且忘掉你是后学晚辈的迷信。你有足够的东西需要思考,并在思考之中发现未来的生活。
但不要让历史向你展示达到未来生活的方式和工具。如果你让自己倒退到伟人的历史中去生活,
你就会在其中发现一种要成熟起来的最高命令,并离开你的时代所提供的摧残性教育体系。
你的时代发现它自身的利益就在于不允许你成熟,这样,趁你还没有成熟之时,
它就可以使用和支配你。如果你想读些传记的话,别去找那些标有“某某先生及其时代”的传记,
而要找那些扉页上题有“一个反抗自己时代的斗士”的传记。用普鲁塔克的著作来款待你的灵魂,
在你相信他笔下的那些英雄时,也要敢于相信你自己。
一百个这样的人——按照与当今教育相对的方式教育出来、熟悉了英雄事迹,
并变得成熟的人——就足以让这个时代喧嚣虚伪的教育销声匿迹。

每个民族,甚至每个人,如果想要成熟起来,就需要这样一层幻想的面纱、
这样一层保护云。可现在,人们憎恶成熟,因为他们尊敬历史甚于尊敬生活。
他们在胜利之中大喊“现在科学要开始统治生活了”。这也许有可能,
但一个被这样统治着的生活是没有多大价值的。它不是那种真正的生活,
而且与从前那种不是由科学,而是由本能和有力的幻想所指导的生活相比,
 它更无法对未来作出什么承诺。但这也不是属于成熟、机敏与和谐的个性的时代,
 而是属于能对整个国家最有用的工作的时代。人们将按照时代的需要被塑造出来,
 这样他们很快就能在这部机器中各就各位。他们必须在成熟之前,
 在“共同利益”的工厂里工作,或者干脆不让他们成熟。因为成熟会成为一种奢侈品,
 它会从“劳动市场”上拉走大批力量。有些鸟被人弄瞎了,这样它们就会唱得更好听。
 我不认为今天的人比他们的祖先唱得更好听,尽管我确信他们很早就被弄瞎了。
 不过,人们是用邪恶的手段,即用过于明亮、过于突然和过于耀眼的光芒来将他们弄瞎的。
 年轻人被踢着穿越过数千年,对战争、
 外交和经济都还一无所知的男孩就被认为应该开始学习政治史了。
 我们这些现代人匆匆跑过艺术画廊,匆匆去听音乐会,也如同这些年轻人匆匆跑过历史一样。
 我们能够感觉到一件事与另一件事听起来不一样,能够说出不同的“结果”。
 而逐渐丧失奇怪和惊讶的感情、并最终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满意的这种能力,
 就被称为历史感和历史文化。奔涌到年轻灵魂之上的各种影响力是如此巨大,
 被投掷到他身上的野蛮暴力的泥块是如此奇怪和强势,以至于装傻是他能躲避的唯一办法。
 在每一个有着一种更敏锐更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地方,我们也会发现另一种感情——厌恶。
 年轻人已经无家可归,他对所有的观念、所有的道德都感到怀疑,他知道,
 “每个时代各不相同,而你是什么,并不重要”。在一种强烈的漠然之中,
 他任由一个又一个的意见从他身边掠过,理解了荷尔德林(Hölderlin)
 在阅读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
 关于希腊哲学家的生活和学说的著作时所说的那些话:
 “我在这里同样也看到了在我身上经常发生的事,那就是,人类思想和制度的变化与耗费,
 远比人们习惯于称为唯一现实的东西所遭遇的命运更为悲惨。”
 不,这样的历史研究令人迷惑、令人沮丧,它对年轻人不是必需的,就像希腊人所展示的那样,
 甚至是最为危险的,就像现代人所展示的那样。想想学习历史的学生,
 他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所继承的倦怠。他有进行创造性工作的“方法”,有“正确的观念”,
 他的指端具有大师的气派。他把过去一小段孤立的时期标出来用作牺牲品。
 他聪明地运用着他的方法并产生出了某种东西,或者说得更骄傲些,“创造”出了某种东西。
 他变成了“真理的仆人”和历史的伟大领域中的统治者。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时,
 就已经具备了他们所说的成熟,那他现在就过于成熟了。你只需要摇一摇他,
 智慧就会哗啦哗啦地落入你怀中。可这智慧已经腐烂了,每一个苹果上都长了虫。
 相信我,如果人们在科学工厂中工作,而且必须在他们真正成熟起来之前让自己有用,
 那科学就被毁掉了,就好像过早被雇用的奴隶一样。我很抱歉,
 在谈到这种人们也许认为绝不会被经济所玷污的情况时,
 我使用了关于奴隶主和工头的普遍术语。
 但是,在描述新一代的学者时,“工厂”“劳工市场”“拍卖”“实用”这些词,
 以及所有利己主义的助动词都不知不觉地到了我的嘴边。成功的平庸者想要更加平庸,
 科学想要更加“有用”。我们现代的学者只是在一个主题上很有智慧,在其他方面,
 至少可以说,他们不像老派学者那样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沽名钓誉,
 似乎国家和公众意见必定是要让新币与旧币等值似的。搬运工彼此之间订立了一个行业协定,
 一致认为天才是多余的,因为每个搬运工都被重新打造成了天才。后来的某个时代很可能会发现,
 他们的大厦只是搬运而成,不是建筑而成的。对于那些将现代社会对战争和牺牲的呼吁——
 “分工!看齐!”——整天挂在嘴边的人,
 我们可以严厉地说:“如果你们想尽可能加快科学的进程,
 最终你们只会尽可能加快毁掉它。就好像你如果让母鸡下太多的蛋,它就会精疲力竭一样。”
 在过去十年中,科学的发展已经达到惊人的速度,但想想那些学者,那些疲惫不堪的母鸡。
 他们肯定不是“和谐的”物种。他们只是比以前叫得更多,因为他们下蛋下得更频繁。
 可尽管他们的书更厚了,蛋却总是更小了。
 这一切自然而然的结果就是受人欢迎的科学的“普及化”(或者不如说是其女性化或幼稚化),
 是裁科学之衣料以适“一般公众”之身材的恶劣习惯。歌德在其中看到了这种滥用,
 并提出科学只应当通过一种更高贵的行动理想来影响外部世界。
 老一代的学者有正当理由将这种滥用看作沉重的负担;
 而现代的学者也有同样正当的理由欢迎它。因为若是不考虑他们那一丁点儿知识,
 他们本身就是“一般公众”的一部分,而“一般公众”的需要也就是他们的需要。
 他们只需要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便能将他们的小小王国成功地向公众的好奇心开放。
 这种悠哉乐哉的行为就被称作是“学者屈尊谦逊地与人民为伍”,
 而事实上他只是“屈尊”与他自己为伍,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学者,而只是一个平民。
 你们这些知识渊博的人,你们造出一个人民的概念吧,
 你们永远也无法造出一个足够高贵和崇高的概念。你们如果重视人民,就会同情他们,
 不再敢把你们的历史硝酸拿给他们作提神的饮料。可你们实际上非常轻视他们,
 因为你们不敢为了他们的将来做出任何一点合理的努力。
 你们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一个实用的悲观主义者,那些感到大难临头,
 于是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存漠不关心、毫不在意的人。“只要地球还为了我们而继续存在就行;
 但即使它不能存在,那也不要紧。”这样,他们的生活就成为一种讽刺性的存在。

一种稍晚一点的相反说法,“记住你得活着”(memento vivere),则说得有点胆怯,
底气不太足,几乎有些不诚实。因为人类仍然恪守着“记住你终有一死”,
并且在对历史的普遍需要中表现出这一点。科学也许可以尽力扑扇着翅膀,
但却从未能获得自由的空气。一种深深的绝望感保留了下来,并被涂上了历史的颜色,
使得所有更高的教育都黯淡无光,垂头丧气。有一种宗教,它认为在人一生的时间之中,
最后一小时是最重要的,它预言了世俗生命的终结,判决一切生物都生活在一出悲剧的第五幕里,
这样的宗教也许能唤起人类最敏锐和最高贵的力量,但它却是一切新的播种、
一切大胆尝试或自由渴望的敌人。它反对所有朝向未知领域的飞翔,
因为它自己在那里没有任何生命或者希望。它只是勉强让新芽破土而出,
在对自己有利之时便让其枯萎:“新芽也许会让生活误入歧途,并给生活一个错误的价值。”
佛罗伦萨人被萨伏那罗(Savonarola)的规劝所影响,对图画、手稿、
面具和镜子搞了一次著名的大毁灭,基督教则会对所有劝人继续努力和信奉
“记住你得活着”的文化做同样的事。并且,如果它不能采取直接的方式,即作为主力上阵,
它还是可以通过与历史文化的联合达到目的,尽管这种联合通常没有得到历史文化的默许。
它一边说着话,一边耸耸肩,将所有新生事物都拒之门外,
并让我们越发感到自己是迟到者和后学晚辈,总而言之,感到自己是生来就有白发的人。
认为一切过去的行动都是无价值的,认为世界已经为审判作好准备——
这些深入严肃的思考已经被削减为怀疑的意识,即,既然要做什么更好的事情已经是太迟了,
那么不管怎样,了解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总归是好的。历史感让它的仆人变得被动又怀旧。
只有在遗忘的时刻,在历史感休眠之时,患着历史狂热症的人才会有所行动。
尽管行动之后,他只是再次分析他自己的行动(这就使得这一行动不会再有任何进一步的结果),
并最后为了历史的目的而将它放到解剖台上。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仍然生活在中世纪,
而历史仍然是一种伪装的神学,
正如没有学问的外行人在看到博学之士时所怀有的那种敬畏之情通过教士得以遗传下来一样。
人们原来拿给教堂的东西,现在他们拿来给科学,只不过是规模小了一点。
而给予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教堂造成的,而不是现代精神。现代精神虽然有一些好的品质,
但却有点吝啬,在慷慨这一美德方面做得并不好。

看看对历史力量的这种信仰,还有那些理念神话的教士,以及他们伤痕累累的膝盖!
所有的美德不是都在追随着新的信仰吗?
如果一个历史的人将自己变成一面所有客观现实的“客观”镜子,难道我们不应该称之为无私吗?
宣布放弃天上地下所有的力量,只为了去崇敬力量自身,这难道不是慷慨吗?
将力量之天平常握手中,观察哪一个更强更重,这难道不是公正吗?
对过去的这种沉思是一所多么彬彬有礼的学校呀!客观对待一切,无所怒,无所爱,
理解一切——这会让人变得温和柔顺。即使一个在这所学校中成长起来的人公开表现出他的愤怒,
人们也会一样高兴,因为人们知道这只是艺术意义上的愤怒与热爱(ira et studium),
但它其实是无恨无爱(sine ira et studi)。

对于美德与神话的这种结合,我的想法是多么过时!但不管人们会怎么嘲笑它们,
也必须把它们提出来。我甚至要说,历史总是教给我们“从前曾经这样”,而道德总是教给我们:
“不应该这样,或者本应该这样。”因此历史就变成了现实中不道德事物的概要。
可如果一个人将历史看作对这些现实中不道德事物的裁判,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一个像拉斐尔这样的人不得不在36岁时死去,这样的事实伤害了道德。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死的。
如果你现在要帮助历史,来做事实的辩护士,
你就会说:“他已经说出了每一样他内心想说的东西,
即使活得再长一点,他也只能创造出一种相似的美,而不是一种崭新的美。”
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这样,你就变成了一个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us diaboli),
将成功、事实当作你的偶像,然而事实总是沉闷无趣,在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头小牛犊,
而不是一位神。你为历史所作的辩护还得益于无知,
正因为你并不知道像拉斐尔这样一种能动的自然(natura naturans)是什么,
所以当你想到它曾经存在,并且不再存在的时候,你不会感到激动。近来有些人试图告诉我们,
歌德82岁的生命太长了,
可我仍然很愿意用整车整车新鲜的现代生命时光来交换歌德“太长”时光中的两年,
这样我就可以像歌德一样与爱克曼(Eckermann)进行谈话,
从而完全躲开眼下这些先生的“现代”谈话。和那些伟大的死者比起来,
有权活着的活人真是太少了!大多数的人活着,那些少数人却不再活着,这只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也就是一个不可改变的蠢事,是“曾经如此”这句干巴巴的话与“本不该如此”这一道德判断对抗。
是的,与道德判断对抗!因为不管你谈论哪种美德——公正、勇气、慷慨,
智慧和人类的同情心——你会发现,具有美德的人总会起来反对事实的盲目力量,
反对现实的残暴统治,并服从一些法则,但却并非那些易变的历史法则。
他总是逆着历史的潮流劈波斩浪,
要么将自己的情欲作为自己生存中最切近的野蛮事实而与它斗争,
要么在自己周围闪亮的谎言之网中训练自己变得诚实。
如果历史只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情欲与错误的体系”,
那么一个人阅读历史就要像歌德希望人们阅读《维特》
(Werther)那样——就好像它在对那人喊道:
“做个男子汉,别学我!”不过幸运的是,历史还为我们保留了对那些伟大的“反历史斗士”——
也就是反对现实的盲目力量——的记忆。
由于颂扬了某些人身上真正的历史性质,历史将自己公开示众。
那些人为了能更愉快和更骄傲地跟随着“因此必须这样”,便很少会担心“因此就是这样”。
不是把他们这一代拉进坟墓,而是建起新的一代——这就是一直驱使他们前进的动力。
即使他们出生较晚,
仍有一种生活方式可以让他们忘了这一点——未来的后代也只会认为他们是“先到者”。

上帝的葡萄园!进程!得到救赎!谁没有在这其中看出和听到,
那个只知道“演变”一词的历史文化,是如何故意滑稽地表演它自己,
并透过它怪诞的面具说出一些对自己最不负责任的话来呢?那个滑头向葡萄园里的工人喊出这话,
其用意何在呢?他们要借着什么“工作”奋勇向前呢?或者,再问一个问题,
受过历史教育的世界进程的狂热者——现在他正在演变之海中游泳和淹没——他必须再做点什么,
以使他能在收获厌恶的时节采摘到这个葡萄园中甜美的葡萄呢?他没有别的事可做,
只是像他原来那样继续生活,爱他曾爱,恨他曾恨,看他总看的报纸。
对他而言,唯一的罪恶就是过得和原来不一样。我们被告知他曾经如何生活,
那张著名的书页用它上面以大号字体印上的句子,高度清晰地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而对于那张书页上的句子,我们现代这些有文化的乌合之众全都陷入了盲目的狂喜之中,
因为他们相信他们在那里读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而且上面还有着一圈启示录的光环。
因为无意识的滑稽表演者已经要求他们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世界的救赎,
让自己的个性完全屈服于世界进程”。或者再说得明白些——“
对生活意志的坚持被宣布为走上正确道路的第一步。因为只有完全屈服于生活及其痛苦,
而不是怯懦的个人出世和隐退,我们才能为世界进程做点什么。
……否定个人意志的努力既无用又愚蠢,甚至比自杀还愚蠢。
……热爱思考的读者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就能够明白,
一种实用的哲学将会如何建立在这些原则之上,
而这样的一种哲学无法容忍任何与生活的分裂,只能与生活完全和解。”

我信赖年轻人,他们强迫我反抗现代历史教育,强迫我要求人必须首先学会生活,
并且只将历史服务于他已学会的那种生活,从而将我引上正路。人们必须变得年轻,
才能理解这种反抗。鉴于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早生华发,他们很难变得足够年轻,
以理解这种反抗的原因。我借助一个例子来说明。在德国,也就在一个世纪之前,
一种被称为“诗意”的自然本能在一些年轻人身上觉醒了。我们是否就可以认为,
在这以前的世世代代都没有谈论过艺术,无论艺术对于他们来说曾经是多么陌生和不自然呢?
我们知道,与此正相反,他们曾经用尽全力地思考、撰写和争论过它——用
“文字、文字、文字”。赋予这些文字以生命,并不是就意味着造字者的死亡,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仍然活着。

德国年轻人的教育就开始于这个错误而毫无结果的文化观念。其目的,坦白地说,
不是要培养出自由地受教育的人,而是要培养出教授、搞科学的人,他们希望能尽快利用科学,
并且为了要清楚观察生活而置身生活之外。其结果,哪怕从一个残酷的实用角度而言,
都只是培养出受过历史和审美训练的庸人,对教堂、国家和艺术的旧识新知喋喋不休的人,
能接受一千个印象的感觉器官,不知真正的饥渴究竟为何物的永不知足的胃。
一种有着这样的目标和结果的教育是违背自然的。
但只有那些还没有完全被它淹没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一点,只有年轻人才能感受到,
因为年轻人还有一种天生本能,这种本能正是那种教育首先就要打破的。
但如果轮到某个人来突破那种教育,那么在被叫到的时候,他就必须帮助年轻人,
他必须让理解力清晰的光芒照耀在年轻人无意识的奋斗之上,使这种奋斗成为一种完全的、
能发出声音的意识。他怎么能达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目的呢?

最主要的,是要打破认为这种教育不可或缺的迷信观念。人们认为,
除了我们这个令人烦恼的现实,就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了。
浏览一下最近十年关于院校高等教育的文献,你就会惊讶而痛苦地发现,
尽管其中存在着许多犹豫不决和激烈争论,可是所有的改革建议仍然是多么的相似。
你会看到他们是多么盲目地都将(我们所理解的)“受过教育的人”
这种陈旧观念作为这一体系必需和合理的基础。于是就有了这个索然无味的法规:
年轻人必须从关于文化的知识开始,甚至都不能从关于生活的知识开始,
也就更不能从生活及其生活方式开始了。
这些关于文化的知识以历史知识的形式被灌输到年轻人的头脑中,
这就意味着他的大脑中会充满了一大堆观念,这些观念都是从过去的时代和民族那里得来的二手货,
而不是从直接接触生活中得来的。他希望亲自去体验一些事情,去感受一个紧密结合的、
活生生的经验体系在自己内心成长起来。但他的欲望却淹没在了赝品的海洋之中,
被弄得头晕目眩,似乎他在几年之内,就可以对远古时代、
也就是最伟大的时代之中最崇高和最高尚的经验作出总结。
而且,同样疯狂的方式将我们的年轻艺术家带到画廊之中,而不是带往某位大师的工作室,
尤其是仅有的大师——大自然的工作室。就好像一个人只要匆匆跑过历史,
他就能发现过去各时代的观念和方法,以及他们各自对生活的看法似的!
因为如果我们不希望生活中只是些低能者和饶舌者的话,
生活本身就是一门需要彻底勤奋学习和刻苦练习的手艺!

柏拉图认为他的新社会(在完美的国家中)的第一代人需要借助一个“强大的谎话”来成长。
要教育孩子们相信,他们曾经在地下躺着做了很长时间的梦,在那里,
大自然的妙手将他们捏造成形。想反抗过去、想反抗神的工作都是不可能的!
因此就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自然法则:生来就是哲学家的人,体内有黄金;
生来就是战士的人,体内只有白银;而生来就是工匠的人,体内则只有铁和青铜。
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既然这些金属不可能相熔,因此这些阶级也就永远不可能相混。
相信这种安排是永恒真理(aeterna veritas),这是新教育和新国家的基础。
因此现代德国人也相信,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文化是永恒真理。
然而一旦强大的德国谎话与下述事实形成对立——即德国人没有文化,
因为他无法在他所受教育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文化——这种信仰就会失败——
正如同柏拉图的国家会失败一样。他希望得到没有根和茎的花朵,因此他的希望落空了。
这就是简单的真理,一个粗鄙且让人不愉快的真理,但却是一个强大的真理。

我用“非历史的”一词来指代那种能够遗忘、能够在自己周围划出有限视野的力量和艺术。
我称之为“超历史的”力量,它能将目光从演变的进程上挪开,
转向赋予存在一种永恒与稳定特性的事物——转向艺术和宗教。
科学——因为是科学让我们谈到了“毒药”——在这些力量中看到了相反的力量。
因为科学认为,将某些事物看作完成的、历史的,而不是正在持续的、永恒的,
只有这样一种看待事物的眼光才是真实和正确的,因而也就是科学的。
因此,它极度仇视创造出永恒的力量——艺术和宗教——因为它痛恨遗忘,遗忘是知识的死亡,
它试图去掉视野的一切界限,将人扔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在这个大海中,
海浪因为带有一种清楚的知识而闪闪发光,而这种知识正是关于——演变!

但愿他们能在那里生活!正如同一次雪崩使城市倒塌,变得荒凉,
人们心怀恐惧地在那里暂时建立起自己的房屋一样,
如果由科学引发的观念雪崩使人们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基础——对稳定和永恒事物的信念,
那么生活也会分崩离析,变得虚弱而萎靡不振。应该是生活统治知识呢,还是知识统治生活?
这两者哪一个是更高和决定性的力量呢?不容置疑,生活更高,是统治力量。
因为毁灭了生活的知识最终也将自行毁灭。知识以生活为前提,因此,
就像每个生物都要维持自己的生存一样,知识对于维持生活也有着同样的兴趣。
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地看守科学。在科学的卷册旁边,有一套生活的保健法,
其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非历史的和超历史的东西是用来对付历史压制生活的自然解药,
它们是治疗历史病的方法。这种解药也许会让我们这些身患这种疾病的人感到一点痛苦,
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选择的治疗方法是错误的。

在这里我看到了年轻人的任务,他们组成了第一代的战士和屠龙者,
他们将带来一种更美好更幸福的人性和文化,但他们自己顶多也就能看一眼那片幸福美妙的乐土。
这些年轻人将既受疾病之苦,又受解药之苦。然而他们相信力量和健康,他们可以自夸,
比起他们的祖先——今天这些文化人和白胡子老头,他们拥有一种更接近伟大自然的天性。
然而,他们的任务是从根本上动摇现在关于“健康”和“文化”的概念,
并树立起对这一堆洛可可式观念的痛恨与轻蔑。
年轻人自身力量与健康最明显的标记就是这样一个事实:
他们不需要从当今文字与观念的铸造厂中找出什么观念和党派标语来标明自己的存在,
而只是凭着自己体内那种行动和战斗、分裂和破坏的力量,
凭着时钟敲响时不断上升的对生活的情感,便能获得信念。
你也许会认为这些年轻人没有什么文化——可年轻人怎么会把它看成是一种责骂呢?
你也许会说他们乳臭未干,肆无忌惮——可他们还不够老,也不够聪明,所以不愿顺从。
他们完全不需要假装拥有一套现成的文化,他们只需享受年轻人的一切权利——以及安慰,
尤其是勇敢且不加思考的诚实的权利,以及一个鼓舞人心的希望的安慰。

我知道,这样一些有希望的生命能够从内心理解所有这些真理,
并通过自己的体验将它们变为一套为自己所用的学说。而同时对于其他人来说,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排被盖上的碟子,这些碟子也许看上去是空的——直到有一天,
他们惊讶的眼睛看到这些碟子是满的,所有的观念、
冲动和激情都堆在这些不可能长时间被盖起来的真理之中。我把那些怀疑者留给时间,
时间将说明一切。最后我将转向那一大群有希望的人,
告诉他们从历史病中获得拯救的方式和过程,还要用一个寓言来向他们讲述他们自己的历史。
这个寓言能使他们恢复健康,足以重新研究历史,在生活的指导之下用这个三重的方式——纪念式、
怀古式和批判式的方法来利用过去。刚开始的时候,
他们会比现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人”更加无知,因为他们将会忘掉很多东西,
也不再有任何欲望,哪怕是去发现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特别希望了解的东西——事实上,
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看来,他们的主要特征就是他们缺乏科学知识,
他们对所有优秀和著名的东西漠不关心,拒不接受。但在治疗结束时,
他们又再次成为了人,而不再只是人类的影子了。这很重要。
希望仍在,汝等抱有希望的人,难道没有心花怒放吗?

在某些时代,希腊人处于一种类似的危险之中,他们要被过去和外来的东西压倒了,
要撞死在“历史”的石头上了。他们从来就没有骄傲且不受影响地生活。
在很长时间之内,他们的“文化”是一大堆外来形式和观念的混杂物——闪族的、
巴比伦的、吕底亚的还有埃及的——他们的宗教则是东方诸神的一场混战,
就好像德国现在的文化和宗教是一切外来民族和过去时代的垂死挣扎一样。
然而,希腊文化并不只是机械的统一体,这要多亏德尔斐的那句神谕。
希腊人听取了阿波罗的意见,反思他们自身、他们真正的需要,而不去管那些虚假的需要,
由此他们逐渐学会了整理好这堆混杂物,这样,他们又重新把握了自己,
而没有长时间地背负着自己的遗产做整个东方的后学晚辈。由于听从了那个神谕,
他们经过苦战,增加并丰富了自己继承到的珍宝,
而且,他们成为了将来所有文化民族的祖先和模范。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听听这个寓言。一个人必须通过“反思”自己真正的需要,
来整理好自己内心的那堆混杂物,他需要用自己性格中所有的诚实、
所有的坚定和真诚来帮助自己对付那些二手的思想、二手的知识、二手的行动,
然后,他才会明白,文化不仅仅是“生活的装饰”——也就是对生活的掩藏和扭曲,
因为所有的装饰都会掩盖被装饰的东西。由此,他就会发现,与罗马的文化观念相反,
在希腊的文化观念里,文化是一种新的、更美好的事物,没有内部与外部的区分,
没有习俗和伪装,而是思想与意志、生活与表象的一个统一体。
他还会从他自己的经验中明白,希腊人正是凭借着道德个性上的一种更伟大的力量才成为胜利者,
而每一样走向真诚的东西都是向着真正的文化前进,
不管这种真诚将如何伤害到当今倍受尊崇的教育理想,甚至能粉碎纯粹装饰性文化的整个体系。

《188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序言

当查拉图斯特拉来到森林旁的最近一个城市时,他发现市场上聚集着大量民众:
因为据预告,人们可以观看一个走绳演员的表演。查拉图斯特拉就对民众说道:
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人类是某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
为了克服人类,你们已经做了什么呢?
迄今为止,一切生物都创造了超出自身之外的东西:
而你们,难道想成为这一洪流的退潮,更喜欢向兽类倒退,而不是克服人类吗?
对于人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而对于超人来说,
人也恰恰应当是这个: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
你们已经走完了从蠕虫到人类的道路,但你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仍然是蠕虫。
从前你们是猿猴,而即使现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球?”——末人如是问,眨巴着眼睛。
于是大地变小了,使一切变小的末人就在上面跳跃。他的种族就如同跳蚤一般不可灭绝;
末人活得最久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末人说,眨巴着眼睛。
他们已经离弃了那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量。
人们还爱着邻人,与邻人相摩擦:因为他们需要热量。
他们把生病和怀疑视为罪恶: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个甚至还会在石头或者人身上绊倒的笨蛋!
偶尔吃一点点毒药:这将给人带来适意的梦。最后吃大量毒药,就会导致一种适意的死亡。
人们还在工作,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人们要设法做到这种消遣不至于伤人。
人们不再变得富有,也不再变得贫困:两者都太辛苦了。
谁还愿意统治啊?谁还愿意服从啊?两者都太辛苦了。
没有牧人,而只有一个牧群!人人都要平等,人人都是平等的:
谁若有别样感受,就得自愿进入疯人院。
“从前人人都是发疯的”——最精明者说,而且眨巴着眼睛。
人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之事:人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嘲弄。
人们依然在争吵,但很快言归于好——不然这是要坏了肠胃的。
人们在白昼有自己小小的快乐,在夜里也有自己的丁点乐趣:但人们重视健康。
“我们发明了幸福”——末人说,并且眨巴着眼睛。——

我要把人类存在的意义教给人类:这种意义就是超人,那是来自乌云的闪电。

“但愿我更聪明些吧!但愿我从骨子里成为聪明的,就像我的蛇!
然则我这是在祈求不可能的事:那么,我祈求我的高傲要永远伴随我的聪明!
如果有朝一日我的聪明弃我而去:——唉,它总喜欢逃遁!
——但愿我的高傲还能与我的愚蠢一道飞扬!”

查拉图斯特拉的演讲

三种变形

我要向你们指出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
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如何最后变成小孩。

精神有大量重负,那强壮而负重、蕴含着敬畏的精神:精神之强壮就要求重负和至重者。
什么是重的呢?负重的精神如是问,它像骆驼似的跪下,意愿满驮于背。

所有这一切重负,都由负重的精神承担起来:就好像满驮着赶向沙漠的骆驼,
负重的精神就这样赶向自己的沙漠。

而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发生着第二种变形:精神在这里变成狮子,
精神想要夺取自由而成为自己的沙漠的主人。

在这里,精神寻找它最后的主人:它意愿与之为敌,
与它最后的上帝为敌,它意愿与巨龙争夺胜利。
精神不想再称为主人和上帝的巨龙是什么呢?
这巨龙就叫作“你应当”。但狮子的精神却说“我意愿”。

小孩乃是无辜和遗忘,一个新开端,一种游戏,
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原初的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

德性讲坛

人们向查拉图斯特拉称赞一位智者,这智者善于谈论睡眠和德性:
他因此深受崇敬和酬谢,全体少年皆端坐于他的讲坛前。
查拉图斯特拉也到这位智者那儿,与全体少年一起端坐于他的讲坛前。而这位智者如是说:


睡眠决不是一件小玩艺儿:为了睡好,就必须有白昼整天的清醒。
你必须在白天克制自己十次:这造成一种美好的疲惫,是灵魂的罂粟。
你必须在白天调和自己十次;因为克制是一种痛苦,不调和者是睡不好的。
你必须在白天找到十种真理:否则你还要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还是饥饿的。
你必须在白天大笑十次,并且欢快:否则肠胃这悲苦之父,就会在夜间扰乱你。

当查拉图斯特拉听了这位智者如是说法,他就在心里独自发笑:
因为这时他已经恍然大悟了。他对自己的心灵如是说:

这位智者连同他的四十个想法,在我看来真是个傻子:但我相信,他是很精通睡眠的。

他的智慧就是说:清醒,才能有好睡眠。说真的,倘若生命没有什么意义,
而我不得不选择荒唐,那么在我看来,这也就是最值得选择的荒唐了。

现在我明白了,从前人们寻找德性的教师时,人们首先寻求的是什么。
人们是为自己寻求好睡眠,加上罂粟花般的德性!

对于所有这些受称颂的讲坛智者来说,智慧乃是无梦的睡眠:他们全然不识生命的更好意义。

彼世论者

我的自我教我一种全新的高傲,我又把它教给人类:不再把头埋入天上事物的沙堆里,
而是要自由地昂起头来,一个为大地创造意义的大地上的头!

我教人类一种全新的意志:意愿这条人类盲目地走过的道路,承认这条道路是好的,
不再像患病者和垂死者那样悄然离开这条道路!

患病者和垂死者就是那些人,他们蔑视身体和大地,发明了天国和救赎的血滴:
但这种甜蜜而阴郁的毒药,他们也还是从身体和大地中获取!

他们本想逃离自己的困苦,而星球离他们太遥远了。于是他们叹息:
“呵,但愿有天国的道路呢,使我们得以溜到另一存在和幸福里!”
——他们于是为自己发明了一些诡计和带血的小饮料!

他们幻想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和这片大地,这些忘恩负义的人。
然则他们脱离时的痉挛和狂欢归功于谁呢?归功于他们的身体和这片大地。

他们总是回顾黑暗的时代:诚然,那时幻想与信仰是不同的东西;
理性的错乱乃是类似于上帝的状态,怀疑就是罪恶。

我太清楚地认识这些类似于上帝的人:他们想要人相信他们,
怀疑就是罪恶。我也太清楚地知道,他们自己最相信什么。

委实不是相信彼世和救赎的血滴:而不如说,他们最相信身体,
对他们来说,他们自己的身体就是他们的自在之物。

然而,身体对他们来说乃是一个病态的东西:而且他们愿意脱去这皮囊。
因此,他们倾听死亡的说教者,自己也说教和宣讲彼世。

我的兄弟们啊,宁可倾听那健康身体的声音:这是一种更诚实和更纯粹的声音。

身体的蔑视者

感官所感受的东西,精神所认识的东西,就自身而言是从来没有终点的。
但感官和精神想要说服你,使你相信它们是万物的终点:它们就是这样的自负。

感官和精神乃是工具和玩具:在它们背后还有自身。这个自身也以感官的眼睛寻找,
也以精神的耳朵倾听。

这个自身总是倾听和寻找:它进行比较、强制、征服、摧毁。
它统治着,也是自我的统治者。

我的兄弟啊,在你的思想和感情背后,站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
一个不熟悉的智者——那就是自身。它寓居于你的身体中,它就是你的身体。

你身体里的理性比你的最高智慧里的理性更丰富。
还有,究竟谁知道何以你的身体恰恰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自身对自我说:“在这里感受痛苦吧!”于是自我便受苦了,
并且思索自己如何不再受苦——它正应该为此而思考。

自身对自我说:“在这里感受快乐吧!”于是自我便快乐起来,
并且思索自己如何还常有快乐——它正应该为此而思考。

我要对身体的蔑视者讲一句话。他们蔑视,这一点构成他们的尊重。
是什么创造了尊重、蔑视、价值和意志?

创造性的自身为自己创造了尊重和蔑视,为自己创造了快乐和痛苦。
创造性的身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其意志之手。

你们这些身体的蔑视者啊,即便在你们的愚蠢和蔑视中,你们也效力于你们的自身。
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身本身就意愿死去,背弃生命。
它不再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超出自身之外进行创造。
这是它最喜欢做的事,这是它全部的热情。

苍白的罪犯

法官们呵,你们的杀戮当是一种同情而不是报复。而且由于你们杀戮,
你们可得留意亲自为生命辩护!

你们与你们要杀戮的人和解,这是不够的。且让你们的悲哀化为对超人的爱吧:
你们就这样为自己的苟且偷生作了辩护!

你们当说“仇敌”而不说“恶棍”;你们当说“病人”而不说“流氓”;
你们当说“傻瓜”而不说“罪人”。

从前,怀疑是恶的,力求自身的意志也是恶的。那时候,患病者变成了异端和巫婆:
作为异端和巫婆,他忍受痛苦也想让人受苦。

而这话是你们不愿听的:你们对我说,它损害你们善人。但你们善人于我何干!

你们善人身上有许多东西令我厌恶,而且的确不是你们的恶。
我倒是意愿他们会有一种疯狂,他们会因之而毁灭,有如这个苍白的罪犯!

真的,我意愿他们的疯狂就是真理,或者忠诚,或者公正:但他们有自己的德性,
为的是能长久地生活,而且以一种可怜的惬意。

我是河流边的栏杆:谁能抓住我,就把我抓住吧!但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山上的树

这棵树孤独地生长在山间;它长得高过了人和兽。

倘若它想说话,没有人能弄懂它:它长得那么高。

现在它等啊等,——它到底在等什么呢?它住得太靠近云座了:
兴许它是在等待第一道闪电?

当查拉图斯特拉说完这话,少年做着激烈的手势叫喊道:
“是的,查拉图斯特拉,你讲的是真理。当我想达到高处时,我是渴求自己的没落,
而你就是我等候的闪电!看哪,自从你出现在我们这里,我还算什么呀?
正是对你的嫉妒毁掉了我!”——少年如是说,并且痛哭起来。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还在寻求自由。你的寻求使你筋疲力尽,而且过度清醒。
你想升往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求着星辰。然则你恶劣的本能也渴求着自由。
你的野犬们想要获得自由;当你的精神力求解放一切牢狱时,它们在地窖里快乐地吠叫。
在我看来,你依然是一个为自己虚构自由的囚犯:
呵,这种囚犯的灵魂变得聪明,但也变得奸诈和恶劣了。
精神获得解放者还必须净化自己。在他心里还留有许多禁锢和污泥:你的眼睛也还必须变得纯净。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凭着我的爱和希望,我恳求你:不要抛弃你的爱和希望!

你依然觉得自己高贵,即便其他人怨恨于你、把恶毒的目光投向你,
他们也依然觉得你高贵。你要知道:在任何人的路上都挡着一个高贵者。

高贵者想要创造新事物,以及一种新的德性。善人却需要旧事物,保住旧事物。
但高贵者的危险不在于他会变成一个善人,
而在于他会变成一个狂妄者,一个讥讽者,一个毁灭者。
呵!我知道那些丧失了至高希望的高贵者。现在他们诽谤一切崇高的希望。
现在他们放肆地生活在短暂的快乐中,而且几乎不去树立隔夜的目标。

“精神也是淫欲”——他们如是说。他们的精神于是折断了羽翼:
现在他们爬来爬去,在咬啮中弄脏了。
从前他们想着做英雄:现在他们成了荒淫之徒。对他们来说,英雄就成了一种悲伤和一种恐惧。
然而,凭着我的爱和希望,我恳求你:不要抛弃你灵魂里的英雄!神圣地保持你最高的希望!

死亡说教者

“淫欲就是罪恶,”——有一些死亡说教者如是说——“让我们回避,不生孩子吧!”
“生育是辛苦的,”——另一些人说——“何以还要生育呢?人们只生出不幸者而已!”
这些人也是死亡说教者。
“同情是必需的,”——第三批人如是说。“取去我所拥有的吧!
取走我所是的吧!生命对我就会更少些约束!”
倘若他们彻头彻尾是同情者,那么他们就会使他们的邻人厌恶生命。
为恶——这或许就是他们真正的善。
然而他们想要离弃生命:若是他们用锁链和赠物更牢固地约束了别人,那是他们不关心的!——
甚至包括你们,对你们来说,生命就是苦工和纷扰:你们不是十分厌倦于生命了么?
你们不是已经十分成熟,足以领受死亡的说教了么?
你们所有人都喜爱苦工,都喜欢快速、新鲜、陌生之物,——你们无法忍受自己,
你们的勤劳乃是逃避,以及力求遗忘自身的意志。
倘若你们更多地相信生命,你们就会更少投身于当下瞬间。
但你们身上没有足够的内涵来等待——甚至不足以偷懒!
到处响起那些死亡说教者的声音:而大地上也充斥着这样一些人,他们必定要接受死亡说教。

战争与战士

反抗——这是奴隶的高贵。你们的高贵却是服从!你们的命令本身就是一种服从!
在一个好战士听来,“你应当”比“我意愿”更适意。
而且你们喜爱的一切,你们应当首先让人下令给你们。
让你们对生命的爱成为对你们的最高希望的爱吧:让你们的最高希望成为生命的最高思想吧!
然而你们的最高思想,应当由我来命令你们——这个思想就是:人是某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
那么就过着你们服从和战斗的生活吧!长命又有何相干!哪个战士想要受到保护!
我不保护你们,我打心眼里爱你们,我战争中的兄弟啊!——

新偶像

国家乃是所有冷酷的怪物中最冷酷者。它也冷酷地说谎;
而且这种谎言就从它口中爬出来:“我,国家,就是民族。”
这是谎言啊!创造者乃是那些人,他们创造了民族,并且把一种信仰和一种爱高悬于民族之上:
他们就这样为生命效力。
破坏者乃是那些人,他们为多数人设下陷阱,并且把此类陷阱叫做国家:
他们把一把剑和各种欲望悬于多数人之上。
民族依然存在的地方,民族是不理会国家的,民族仇视国家,
视之为恶毒的目光,以及风俗和法律方面的罪过。

每个民族都讲自己的善与恶的语言:相邻的民族并不理解它这种语言。
每个民族都从风俗和法律中为自己发明了语言。
然而国家却用所有善与恶的语言说谎;而且不论它讲什么,
它都在说谎——不论它拥有什么,都是它偷窃来的。
它身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这个咬人者用偷来的牙齿咬人。甚至它的内脏也是虚假的。
善与恶的语言混乱:这个标志是我给你们的,作为国家的标志。
真的,这个标志说明了求死亡的意志!真的,它暗示着死亡的说教者!
太多太多的人们被生产出来:国家原是为这些多余者而发明的!
看哪,国家是怎样引诱这些多余者的,这些太多太多的人们!
国家是怎样吞食、咀嚼和再咀嚼他们的!

他们都想要登上王位:此乃他们的疯狂,——仿佛幸福就端坐于王位上面!
其实坐在王位上的经常是烂泥——而且王位也往往在烂泥里。

在我看来,他们统统是一些疯子,爬行的猴子和过度狂热者。
他们的偶像发出恶臭,那冷酷的怪物:他们统统在一起发出恶臭,这些偶像崇拜者。

我的兄弟们,莫非你们愿意在他们的嘴巴和肉欲的臭气中窒息!宁可破窗而出,跳到旷野!
避开这恶臭吧!远离了多余者的偶像崇拜吧!
避开这恶臭吧!远离了这些人类祭品的雾气吧!

市场上的苍蝇

离开市场和荣誉,才有一切伟大的东西:新价值的发明者向来居住在远离市场和荣誉的地方。
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寂寞里去吧:我看到你被毒蝇刺破了。逃到刺骨的强风吹拂的地方去吧!
逃到你的寂寞里去吧!你与渺小者和可怜虫生活得太近了。
逃离他们不可见的报复!对于你,他们除了报复再无别的。
不要再抬手去打击他们!他们是数不胜数的,而你的命运并不是成为蝇拍。
这些渺小者和可怜虫多到数不胜数;一些雄伟的建筑已经因雨点和恶草而致毁坏。
你不是一块石块,但你已经为大量雨点滴穿。你还将被大量雨点滴破而碎裂。
我看到你因毒蝇而疲惫不堪,我看到你身上有许多创口鲜血直流;而你的高傲竟让你不能发怒。
它们全然无辜地要你的血,它们贫血的灵魂渴求鲜血——因而它们全然无辜地刺咬。
但是,你这个深沉者,小小的创伤也使你深深地受苦;
而且在你被治好之前,同样的毒虫爬上了你的手。
在我看来,你是太高傲了,不至于杀死这些贪食者。
但你得小心提防,不要让承担它们全部的恶毒和不公成为你的厄运!
它们围着你嗡嗡地赞颂你:它们的赞颂乃是一种纠缠。它们是要接近你的皮和血。

它们常常以褊狭的灵魂思索于你,——它们总是觉得你可疑!一切被深思熟虑的东西都是可疑的。
它们为你的一切德性而惩罚你。它们从内心深处宽宥你——只是宽宥你的过失。
因为你温和而正直,你便会说:“对于它们卑微的此在生活,它们是无辜的。”
但它们褊狭的灵魂却在思忖:“一切伟大的此在生活都是有罪责的。”

贞洁

我爱森林。在城市里生活是不妙的:在那里有太多发情的人们。

我劝告你们消灭官能么?我劝告你们要保持官能的天真无邪。
我劝告你们保持贞洁么?贞洁在一些人那里是一种德性,而在多数人那里差不多是一种恶习。
这多数人固然能节制自己:但肉欲这只母狗却根据他们所做的一切嫉妒地观望。
甚至进入他们的德性高峰,直至冷酷的灵魂,这只兽及其不满也一直跟随着他们。
当肉欲这只母狗得不到一块肉时,它懂得多么听话地乞讨一块精神呵!
你们爱悲剧和一切令人心碎的东西吗?但我却不信任你们那只母狗。
在我看,你们的眼睛太过残忍,贪婪地盯着受苦受难者。
难道不光是你们的淫欲把自己伪装起来,自诩为怜悯吗?

我在说肮脏的事物吗?在我看,这并非最坏的东西。
不是因为真理是肮脏的,而是因为真理是浅薄的,认识者才不愿跃入真理之水中。
真的,有骨子里的贞洁者:他们的心灵更温和,他们比你们笑得更可爱、更丰富。
他们也嘲笑贞洁,并且问:“什么是贞洁啊?”
“贞洁不就是愚蠢吗?但却是这种愚蠢走向我们,而不是我们向它。

孩子与婚姻

有朝一日,你们当超越自身去爱!所以首先要学习爱!
而且因此之故,你们不得不啜饮你们那爱情的苦酒。
即便最佳的爱情之杯中也满是苦酒:所以它使人渴望于超人,所以它使你这个创造者感到焦渴!
创造者的焦渴,向着超人的箭矢和渴望:告诉我,我的兄弟呵,这就是你追求婚姻的意志吗?
在我看,这样一种意志和这样一种婚姻都是神圣的。——

自由的死亡

所有人都看重死亡:然则死亡依然不是一个庆典。
人类还没有学会如何来供奉那些最美好的庆典。
我要向你们展示那种殝于完成的死亡,它对于生者将成为一种刺激和一种誓愿。
完成者赴自己的死亡,带有胜利感,为满怀希望者和誓愿者所围绕。
人们就要这样学习死亡;而且,倘若这样一个死者没有向生者宣誓,那就不会有任何庆典了。
这样赴死是最佳的死法;其次却是:死于战斗,挥霍一种伟大的灵魂。
但对于战斗者就像对于胜利者一样,你们那含着冷笑的死亡却是可恨的,
它就像一个小偷悄悄地潜入——其实是作为主人到来的。
我要向你们称赞我的死亡,那自由的死亡,它向我走来,是因为我意愿。

有的人甚至对于自己的真理和胜利也太老了;
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再也没有权利去追求任何真理了。
任何意愿享有荣耀的人,都必须时而舍弃光荣,练习那艰难的艺术,适时地——走开。
当人们感到味道最佳时,人们必须停止进食了:愿意长久被爱的人们都知道这个道理。
当然有酸苹果,它们的命运是要等到秋天的最后一日:那时它们将成熟,变得金黄而干瘪。
有人是心先老,有人是精神先老。有人在青年时就显出了老态:而迟来的年轻能保持长久的青春。
有些人生活失败:有一只毒虫在啮蚀他们的心。那么就让他们看看清楚,他们的死更是一种成功。
有些人永远不会变得甜美,他们在夏天就已然腐烂。是懦弱使他们固结于枝头。
太多太多的人们生活着,太久地悬于枝头。
但愿来一场风暴,把树上所有这些腐烂和虫蚀的东西摇落!

赠予的德性

请告诉我:金子何以获得最高的价值?是因为金子不同寻常,
没有用处,闪闪发光,光泽柔和;它总是自我赠予。
只是作为最高德性的写照,金子才获得最高的价值。赠予者的目光有如金子般闪烁。
金子的光辉使太阳与月亮达成和解。
最高的德性不同寻常,没有用处,闪闪发光,光泽柔和:一种赠予的德性就是最高的德性。

你们的渴望就是自己变成牺牲和赠礼:因此你们有着渴望,要把所有财富贮积于你们的灵魂里。
你们的灵魂贪得无餍地追求宝藏和珍宝,因为你们的德性在赠予之意愿中贪得无餍。
你们强制万物归于你们,落入你们之中,
使得万物要从你们的源泉里倒流出来,作为你们的爱的赠礼。
真的,这样一种赠予的爱必定会变成一切价值的劫掠者;但我认为这种自私自利是完好而神圣的。
存在着另一种自私自利,一种太过贫困而饥馑、总想偷窃的自私自利,
是那种患病者的自私自利,病态的自私自利。
它以窃贼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发光的事物;它以饥馑的贪婪打量着食物充足者;
它总是蹑手蹑脚地围着赠予者的桌子。
从这样一种欲望中吐露的是疾病和无形的退化;
从病恹恹的身体中表现出这种自私自利的窃贼般的贪婪。

所有善与恶的名称都是比喻:它们没有表达什么,而只是暗示。一个傻子才想要从中获得知识!
我的兄弟们呵,请留意每一个时辰,你们的精神想要用比喻来说话的时候:那就是你们的德性的起源。
于是你们的身体已经得到了提高和复苏;它以自己的欢乐使精神心醉神迷,
使精神成为创造者、估价者、热爱者,以及万物的行善者。
当你们的心灵有如河流一般汹涌翻滚时,对于居民既是一种恩赐又是一种危险:
那就是你们的德性的起源。
当你们超越毁誉褒贬,而你们的意志作为热爱者的意志想要命令万物时:那就是你们的德性的起源。
当你们蔑视舒适和柔软的床铺,而尽力避免与柔软者同睡时:那就是你们的德性的起源。
当你们是同一种意志的意愿者,而一切需要的这种转变是你们的必需时:那就是你们的德性的起源。
真的,它是一种全新的善与恶!真的,一个全新的深沉澎湃,一个新源泉的声音!
这种新的德性是一种权力;它是一种支配性的思想,围绕这种思想的则是一个聪明的灵魂:
一个金色的太阳,知识之蛇围绕着这个太阳。

如果人们永远只做弟子,他就没有好好报答他的老师。为什么你们不想扯掉我的花冠呢?
你们尊敬我;但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尊敬倒掉了,那又如何呢?小心啊,别让一座石像把你们砸死了!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然而查拉图斯特拉有何要紧!
你们是我的信徒:然而所有信徒有何要紧!
你们尚未曾寻找自己:你们就找到了我。所有信徒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一切信仰都是如此无关紧要。
现在我要叫你们丢掉我,去寻找你们自己;惟当你们把我全部否弃时,我才意愿回到你们身边。
真的,兄弟们呵,那时我就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的失落;那时我就将以另一种爱情来爱你们。
有朝一日,你们当仍旧成为我的朋友,以及一种希望的孩子:然后我愿第三次与你们同在,
与你们一起庆祝伟大的正午。
所谓伟大的正午,就是人类正站在野兽与超人之间的路中央的时刻,
也是人类把他通向傍晚的道路当作他最高的希望来庆祝的时刻:因为这也是通往一个崭新早晨的道路。
这时候,没落者将祝福自己成为一个过渡者;而他的认识之太阳也将处于正午时分。
“所有诸神都死了:现在我们要使超人活起来。”
——在这伟大的正午,就让这一点成为我们最后的意志吧!——

第二部

在幸福岛上

无花果从树上掉落下来,美好而甜蜜;而在它们掉落时,它们红色的外壳裂开了。
我是使无花果成熟的北风。
我的朋友们啊,这些学说也就这样地,像无花果落在你们身上:
现在,饮取它们的果汁和甜美的果肉吧!周遭一片秋色,是朗朗晴天和午后阳光。
看哪,我们周围是何种丰盈!而从这种充溢向远海眺望出去,真是美妙。
从前,当人们眺望远海时,就会说到上帝;而现在,我却教你们说:超人。
上帝是一种猜想;然而我所意愿的却是,你们的猜想不要超出你们创造意志的范围。
你们能创造一位上帝么?——那么,就不要对我谈任何诸神了!但你们却能够创造超人。

为了使创造者本人成为新生的婴儿,他就必须也愿意成为孕妇,承担孕妇之苦。
真的,我曾在自己的路途中穿越千百个灵魂,经过千百个摇篮和分娩之痛。
有几次我已经道别,我知道那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光。
然则我的创造意志、我的命运却意愿这样。或者,我要更诚实地对你们说:
此种命运恰恰就是——我的意志所意愿的。
一切感受都因我而备受痛苦,且被囚禁起来:而我的意愿之于我,却始终作为我的解放者和慰藉者。
意愿有所解放:此乃关于意志和自由的真正学说——查拉图斯特拉就是这样把它传授给你们的。
不再意愿,不再估价,不再创造!啊,愿这大疲倦永远远离于我!
即使在认识中,我也只感受到我的意志的生产和生成的快乐;
而如果我的认识中还存有纯真,那是因为其中有求生产的意志。
引诱我离开上帝和诸神的就是这种意志;倘若诸神——在此,那还有什么要创造的啊!
而我那炽热的创造意志,却总是重新驱使我走向人群;锤子就这样被砸向石头。
呵,你们人类啊,在我看来,石头中沉睡着一个形象,那是我的形象之象!
呵,它必定沉睡于最坚硬、最丑陋的石头中!
现在,我的锤子无情地敲击它的囚牢。石头上碎石纷飞:这于我有何相干呢?
我意愿把它完成:因为曾有一个阴影向我走来——那万物中最安静和轻巧的东西一度向我走来。

同情者

我们应当守住自己的心灵;因为如果我们放任自己的心灵,则我们的头脑就会多么快地失去控制!
呵,比起在同情者那里,世界上哪里还有更大的蠢事呢?
而且,比起同情者的蠢事,世界上还有什么更能引发痛苦呢?
一切热爱者多么不幸啊,他们还没有一个超越他们的同情的高度!
魔鬼曾经对我如是说:“连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就是他对人类的爱。”
而最近我又听到魔鬼说这番话:“上帝死了;上帝死于他对人类的同情。”——
所以你们就要警告我提防同情:由此还会给人类带来一片重重的乌云!真的,我是精通气象的!
但也要记住这句话:一切大爱都高蹈于自己的全部同情:
因为一切大爱都还意愿把所爱者——创造出来!
“我把我自己奉献给我的爱,而且对我的邻人就像对我自己”——所有创造者的讲法都是如此。
而所有创造者都是严厉无情的。——

有德性者

有些人想要得到提高和建树,而且把这叫做德性;但另一些人想要被推翻,
想要得到彻底改变——而且把这叫做德性。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自己分有了德性;
至少每个人都愿意成为分辨“善”与“恶”的行家。
然而,查拉图斯特拉不至于对所有这些说谎者和傻瓜说:
“你们知道什么德性啊!对于德性你们能够知道什么啊!”——
事情毋宁是,你们,我的朋友们,将厌倦于那些老话,你们从傻瓜和说谎者那里学来的老话。
你们将厌倦于“奖赏”、“报复”、“惩罚”、“公正的复仇”之类的老话——
你们将厌倦于说:“一个行为是善的,因为它是无私的。”
呵,我的朋友们!你们的自身(Selbst)在行为中,
要像一个母亲之于孩子:这在我看来就是你们的德性格言了!
说真的,可能我剥夺了你们许许多多的格言和你们德性最可爱的玩具;
而现在你们就像小孩一般对我发怒。
孩子们在海边玩耍,——一个海浪打来,把他们的玩具卷到深处了:于是他们便哭了起来。
不过,那同一个海浪也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玩具,在他们面前撒下新的多彩贝壳!
于是孩子们得到了安慰;我的朋友们,你们就像他们一样,
也会有自己的慰藉——而且是新的多彩贝壳!——

流氓痞子

有些人抛弃生命,其实只不过是抛弃流氓痞子:他们不愿与流氓痞子共享井泉、火焰和果实。
有些人遁入荒野,与野兽一起忍受饥渴,其实只是不愿与肮脏的骆驼伕一道坐在水池旁。
有些人像一个毁灭者一般走来,犹如冰雹之于所有果园,
其实只是想把他们的脚塞到流氓痞子的咽喉里,从而堵住后者的喉头。
弄懂生命本身需要敌对、死亡和死刑十字架,这并不是最令我哽塞的食物:——
相反,我曾经追问,而且几乎因我的这个问题而窒息:怎么?生命也必需流氓痞子么?
毒化的泉、发臭的火、污秽的梦以及生命面包里的蛆虫,都是必需的吗?
饥饿地咬啮我生命的,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我的厌恶!
呵,当我发现甚至流氓痞子也富于精神时,我就常常厌倦于精神了!
当我看到统治者现在把什么称作统治时,我就背弃了统治者:
为了权势进行买卖和交易——与流氓痞子!我居住在讲陌生语言的民族中间,充耳不闻:
这样我就与他们买卖时讲的话和他们为权势做的交易格格不入了。
我掩住鼻子,恼怒地穿过一切昨天和今天:真的,一切昨天和今天都有股文痞流氓的恶劣气味!
就像一个既聋又哑又盲的残废人:我就这样长久地生活,
方不至于与那些权力痞子、文字痞子和淫欲痞子一起生活。

我们意愿像狂风一般生活在他们之上,与鹰为邻,
与雪为邻,与太阳为邻:狂风就是这样生活的。
有朝一日,犹如一阵风,我还要吹到他们中间,
以我的精神夺取他们精神的呼吸:我的未来就意愿如此。
真的,查拉图斯特拉乃是席卷一切低地的狂风;
对于自己的敌人和所有吐唾沫者,他给出这样的忠告:“当心呵,不要逆风而唾!”

著名智者

你们是为民众和民众的迷信效力的,一切著名的智者啊!
——而不是为真理服务的!恰恰因此,人们向你致以敬仰。
而且因此之故,人们也容忍了你们的不信仰,因为这种不信仰对于民众来说是一个笑话和一段弯路。
主人就这样放任他的奴隶们,而且还对奴隶们的放肆感到愉快。
然则谁为民众所憎恨,犹如一头狼之于猎狗:
他就是自由思想者,锁链之敌,不做礼拜者,隐居山林者。
把他从他的藏身之所驱逐出来——这在民众那儿始终被叫做“正义的意义”:
民众有利齿的猎犬还老是对之进行攻击。
“因为真理在此:民众即在此!唉,寻求者多么不幸!”——历来就有这样的声音。

摆脱奴隶的幸福,挣脱诸神和礼拜,无畏而可怕,宏伟而孤独:真诚者的意志就是这样的。
真诚者、自由思想者,向来作为荒漠之主人居住在荒漠中;
而在城市里,则居住着那些被喂得好好的、著名的智者,——那些役畜。
因为他们总是作为驴子拉着——民众的车!
并不是我因此对他们生出怒气:尽管他们从金色挽具中发出光芒,
但在我看来,他们依然是奴仆和被套上挽具的役畜。
而且他们经常是好奴仆,物有所值的奴役。因为德性如是说:
“如若你必为奴仆,就要寻找到你能最佳地为之效力的那个主人!”
“你主人的精神和德性当因为你是他的奴仆而不断增进:
而你自己也将随他的精神与德性而不断成长!”
真的,著名的智者啊,你们这些民众的奴仆!你们自己将随着民众的精神和德性而不断成长——
而民众也因你们而增进!我道出这一点,是向你们表示敬意!
然则在我看来,你们纵有自己的德性,
也还是民众,目力笨拙的民众,——不知道精神是什么的民众!
精神就是自行阉割的生命:生命因自己的痛苦而丰富自己的知识,——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么?
而且精神的幸福就在于:涂上了圣油,通过眼泪而被供奉,
成为献祭之牺牲品,——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么?
而且盲者之盲目以及他的寻求和摸索,
依然能见证他观望过的太阳的强力,——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么?
而且认识者当与高山一道学会建造!精神移山,一件小事而已,——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么?
你们只知道精神的火花:但你们看不到精神是一块铁砧,看不到它的铁锤的残暴性!

夜歌

我赠予时的幸福消失于赠予,我的德性已经因其富裕过剩而厌倦了自己!
谁若一味给予,就有失去羞耻之心的危险;谁若总是分发,他的手和心就会因纯然分发而生出胼胝。
我的眼不再因为乞求者的羞耻而流泪;我的手已经变得太坚硬,不能感受那盈盈满握之手的颤动。
我眼里的泪水何往,我心里的绒毛又何往?呵,一切赠予者的寂寞啊!呵,一切发光者的沉默啊!
许多太阳绕行于寂寥天际:它们以自己的光明向一切黑暗之物诉说,——对我却默然无语。
呵,此乃光明对于发光者的敌视,它毫无同情地变换自己的轨道。
在内心深处对发光者不公:横眉冷对众多太阳,——每一个太阳都这样变换。

是夜里了:呵,我是必定成为光明的!还有对黑夜的渴望!还有寂寞!
是夜里了:现在我的渴求就像一道泉水喷涌而出,——我渴求言说。
是夜里了:现在所有的喷泉越来越响亮。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罢。
是夜里了:现在爱人们的全部歌声才刚刚唤起。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人的歌罢。——

舞曲

智慧有自己的眼,自己的笑,甚至自己的金色钓竿:两者之间看起来如此相似,我又能何为?
有一次生命问我:这究竟是谁呢,这智慧?——我热切地答道:“对呀!智慧嘛!
人们渴望着它,不厌其烦,人们只能隔着面纱观看之,人们只能透过网格捕捉之。
它美吗?我知道什么呀!但最老滑的鲤鱼也还不免受它的引诱。
它是变化无常的,又是固执的;我经常见它咬牙切齿,逆着自己的头发梳头。
也许它是凶恶而虚伪的,而且完全是一个女流之辈;然则当它说自己坏话时,它恰恰最有诱惑性。”
当我对生命说了这些话,生命便奸笑起来,闭上了眼睛。“你到底在说谁呀?”它说,“是在说我罢?
倘若你说得对,——你竟当面跟我说这个!但现在,你倒也来说说你自己的智慧罢!”
呵,现在你重又张开你的眼睛,亲爱的生命啊!而我似乎又沉入深不可测的东西中了。——

坟墓之歌

在你身上也还有我未释放的青春;而且作为生命和青春,你在此满怀希望,端坐于黄色的荒坟之上。
是的,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所有坟墓的破坏者:祝福你,我的意志!惟在有坟墓的地方才有复活。

自我克服

你们意愿使一切存在者首先变成可思的:因为你们满怀猜疑,怀疑一切存在者是否已经可思。
然则一切存在者当顺从和屈服于你们!你们的意志就意愿如此。
它当变得光滑,听命于精神,成为精神的镜子与反照。

凡在我发现生命的地方,我都发现了权力意志;即便在奴仆的意志中,我也发现了做主人的意志。
弱者服役于强者,这是弱者的意志劝它这样做的,而弱者的意志意愿主宰更弱者:
它不想放弃的只是这样一种快乐。
正如弱小者献身于强大者,以便它能在最弱小者身上获得快乐和权力:
最强大者也还同样地献身,为权力之故而冒险——冒生命之险。
冒险和面临危险,甚至于孤注一掷以死相搏,这就是最强大者的奉献。
凡有牺牲、服役和爱之目光的地方:也有做主人的意志。
弱者取隐秘路径潜入强者的堡垒,直抵强者的心灵——在那儿窃取权力。
而生命本身向我说出了这个秘密。它曾说:“看哪,我是一个必须永远克服自身的东西。”

谁若必须在善与恶中成为一个创造者:真的,他就必须先成为毁灭者,必须先打碎价值。
所以,至高的恶归属于至高的善:而这种善却是创造性的善。——
让我们只是谈论这事,大智者呵,尽管这是糟糕的。沉默更糟糕;一切默然不表的真理会变成毒药。
让一切破碎吧,——能够在我们的真理上破碎的一切!有许多房屋还有待建造!

崇高者

他的知识还未曾学会微笑和毫无妒忌;他涌动的热情还不曾在美里安静下来。
真的,他的渴望不应在餍足中沉默和隐匿,而是要在美中!优美风姿属于心思宏伟者的慷慨大度。
把手臂放在头上:英雄当这样休息,也当这样克服自己的休息。
但恰恰对英雄来说,美是万物中最艰难者。对于一切热烈的意志,美都是不可获取的。
一点点过多,一点点过少:在这里这恰恰是多,在这里这就是最多。
以松懈的肌肉,卸下鞍羁的意志,兀自站立:崇高者呵,这对你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艰难的!
当权力变成仁慈,并且下降为可见之物:我把这样一种下降叫做美。
而且我就要向你,你这强力者呵,而不是向其他任何人,
径直要求美:让你的善成为你最终的自身克服吧。
我相信你能作一切恶:因此我意愿你的善。

你当追求柱子的德性:柱子升得越高,就变得越来越美,
越来越温柔,但内部却越来越坚硬,越来越有负荷力。
是的,你崇高者呵,有朝一日你还当成为美的,当持镜映照你自己的美。
然后你的灵魂将因为神性的欲望而战栗;而且在你的虚荣中也将有一种崇拜!
因为这就是灵魂的秘密:惟当英雄离弃了灵魂,方能在梦中接近灵魂,——那超英雄。

教养之邦

呵,你们敏感的伪善者,你们这些贪婪者啊!
你们的欲求中缺少天真无邪:因此你们现在诽谤欲求!
真的,你们热爱大地,并非作为创造者、生育者和乐于生成者!
天真无邪在哪儿呢?在有生育意志的地方。谁意愿超出自身进行创造,他就具有最纯洁的意志。
美在哪儿呢?在我必须以全部意志去意愿的地方;
在我意愿热爱和没落、使得一个形象不只是形象的地方。
热爱与没落:两者是永远合拍的。爱的意志:那就是,也愿意去死。我对你们怯懦者如是说!

恶劣空气总是围绕着你们和你们的筵席:你们贪婪的思想、你们的谎言和隐秘勾当,其实就在空气里!
不妨先大胆相信你们自己吧——你们和你们的内脏!谁不相信自己,他就永远撒谎。
你们把一个上帝的面具悬挂在你们自己面前,
你们这些“纯洁者”啊:你们的可怕的蛇爬进了一个上帝的面具里。
真的,你们这些“沉思者”呵,你们骗人呢!连查拉图斯特拉也一度成了傻子,
为你们的神性的外皮所蒙蔽;他没有猜到这神性外皮下充塞着蛇。
一个上帝的灵魂,我曾以为它在你们的游戏里游戏,你们这些纯洁的认识者啊!
我曾以为没有比你们的艺术更好的艺术了!
距离为我隐瞒了蛇的秽物和恶臭:还有,一只蜥蜴的狡计贪婪地在此潜行。
可我走近你们了:白昼来到我这里——而现在白昼也走向你们,——月亮的恋情到头了!
看哪!它被逮住了,苍白地站在那儿——在曙光面前!
因为灼热的红日已经到来,——她对大地的爱到来了!
全部太阳的爱是天真无邪,是创造欲!
看哪,她多么不耐烦地来到大海上!难道你们没有感到她的爱的焦渴和热烈吗?
她想要吸吮大海,把大海的深渊吸到她的高度:大海的欲求于是随着千百只乳房高涨起来。
大海意愿为太阳的焦渴所亲吻和吮吸;
大海意愿成为空气,成为高空,成为光的路径,甚至成为光本身!
真的,如同太阳一样,我也热爱生命和一切深邃的大海。
而且在我,这就是知识:一切深渊当上升——达到我的高度!

诗人

我已经厌倦于诗人,老诗人和新诗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浅薄的,都是浅海。
他们未曾充分思入深处:因此他们的感情不曾深入根底。
一点淫乐和一点无聊:这还是他们的最佳思索了。
他们所有竖琴的声音,在我看来是鬼怪的呼吸和倏忽;
迄今为止,对于音调的热情,他们知道什么啊!——
在我看,他们也不够纯洁:他们完全把水搅浑,使之显得深深的。

对它来说,美、大海和孔雀的盛装是什么啊!这个比喻是我对诗人们说的。
真的,他们的精神乃是孔雀中的孔雀和一片虚荣之海!
诗人的精神需要旁观者:即便那是水牛!——
然而我已经厌恶于这种精神:而且,我看到它厌倦于自己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已经看到诗人们已经转变了,把目光转向自己了。
我看到精神的忏悔者就要到来:后者是从他们中生长出来的。

大事件

你们所有人都最爱吼叫“自由”:
可是,一旦“大事件”周围充斥大量吼叫和烟雾,我便失却了对它们的信仰。
相信我吧,恶魔般嘈杂的朋友呵!最大的事件——不是我们最喧闹的时候,
而是我们最寂静的时刻。
这个世界并不是绕着新嘈杂声的发明者而旋转的:而是绕着新价值的发明者而旋转的。
世界无声地旋转。
而且只管承认吧!当你的嘈杂和烟雾消失时,总是只有微少的事发生。
一座城市变成了木乃伊,一个石像倒在烂泥里,这有何要紧的呢!
而且我还要对石像的颠覆者说这个话。把盐投到海里,把石像投向泥淖,这大抵是最大的愚蠢了。
石像躺在你们的蔑视的泥淖里:但它的定则恰恰在于,从蔑视中重又长出生命和活生生的美!
现在它以更具神性的面貌站起来,楚楚动人;而且真的!
它还要向你们表示感谢,谢谢你们把它颠覆了,你们这些颠覆者啊!

救赎

意志不能意愿返回;它不能打破时间以及时间的渴望,——这就是意志最独孤的悲伤。
意愿得到解放:意愿本身何以想到要摆脱自己的悲伤,嘲笑自己的牢狱呢?
呵,每个囚犯都变成傻子!被囚的意志也傻子般解救自己。
时光不能倒退,这正是意志的愤怒;‘曾是者’——就是意志推不动的石头。
于是意志就出于愤怒和不满推动石头,向那些不像它那样感到愤怒和不满的东西实施报复。
意志这个解放者就这样成为一个令人痛苦者:
而且对一切能受苦者,它都加以报复,因为它自己不能返回。
这个,的确,只有这个,才是复仇本身:意志对时间和它的‘它曾是’的憎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中蕴含着一种大愚蠢;
而且,这种愚蠢学会了精神,这实在是对一切人性的诅咒!
复仇精神:我的朋友们呵,这是迄今为止人类的最佳沉思;而且,哪里有痛苦,哪里就总该有惩罚。
‘惩罚’,复仇这样称呼自己:它用一句谎言佯装自己有一个好良心。
而且,因为意愿者由于不能意愿返回而本身就有一种痛苦,
——所以意愿本身和一切生命都应当——成为惩罚!
而现在,精神上堆积起层层乌云:直到最后,疯狂宣扬说:‘一切皆消逝,故一切皆值得消逝!’
‘而且时间必定要吞噬自己的孩子,这本身就是公正,就是那种时间定律’:疯狂这样宣扬。
‘万物是按照正义和惩罚,以道德的方式安排好了的。
呵,哪里有对万物之流和‘此在’(Dasein)之惩罚的救赎呢?’疯狂这样宣扬。
‘如果有一种永恒的正义,那么可能有一种救赎吗?呵,
‘它曾是’这块石头是不可推翻的:一切惩罚也必定是永恒的!’疯狂这样宣扬。
‘没有一种行为是能消灭的:它如何能通过惩罚而被搁置呢!
此在也必定永恒地又成为行为和罪责,这一点,正是这一点构成‘此在’之惩罚的永恒性!
‘除非意志终于解救了自己,意愿变成非意愿——’:
但我的兄弟们呵,你们是知道这个疯狂的虚幻歌曲的!
我曾引你们远离这虚幻歌曲,当时我教导你们:‘意志乃是一个创造者’。
一切‘它曾是’都是一个残片,一个谜团,一种可怕的偶然性——直到创造性的意志补充说:
‘但我曾如是意愿它!’——直到创造性的意志补充说:‘但我如是意愿它!我将如是意愿它!’
但它已经如是说了吗?而这事是何时发生的呢?意志已然卸下了它自己的愚蠢的羁具吗?
意志已然成为它自己的救赎者和令人愉快者了吗?它已经荒废了复仇之精神以及一切切齿仇恨吗?
还有,谁教过它与时间和解,以及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
意志,作为权力意志的意志,必定要意愿比一切和解更高的东西——:
但这事是怎样发生的呢?谁也还把那种返回意愿教给过它呢?”

人类的聪明

高不可怕:可怕的是斜坡!
在斜坡上,眼光向下投,双手却向上抓。于是心灵因这双重的意志而眩晕。
呵,朋友们,你们也能猜到我心灵的双重意志么?
这,这就是我的斜坡和我的危险:我的眼光投向高处,而我的双手却想守持和支撑——在深处!
我的意志依附于人类,我用锁链把自己系缚于人类,
因为它把我拉升而达乎超人:因为我的另一种意志意愿达乎超人。
而且,为此我盲目地生活在人群中;仿佛我不曾认识他们似的:
我的双手不至于完全丧失它们对于坚固之物的信仰。
我不认识你们人类:这样一种黑暗和慰藉经常在我周围展开。
我坐在为每个流氓无赖而设的大门通道上,问道:谁要骗我啊?
这是我的第一种人类的聪明:我让自己受骗,为的是不要留神防着骗子了。
呵,倘若我留神防着人类:则人类如何可能成为我的气球的拉线!
它很容易把我往上拉,很容易把我扯离了!
这种天意支配着我的命运,那就是:我必定是毫不谨慎的。
而且,谁若不想在人群中受煎熬,就必须学会从所有杯子中喝水;
而且,谁若想在人群中保持纯洁,就必须懂得也用污水洗涤。
还有,我为安慰自己经常如是说:“好吧!来吧!衰老的心灵!
一种不幸不曾落到你头上:享受之,把它当作你的——幸福吧!”
然而这是我的另一种人类的聪明:我爱护虚荣者胜于骄傲者。
难道受伤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吗?但在骄傲受伤的地方,就可能长出某种比骄傲更好的东西。
为使生命好看,它的戏必须好好演:而为此就需要有好演员。
我感到所有虚荣者都是好演员:
他们表演,并且要人们喜欢观看他们,——他们全部的精神都寓于这种意志。
他们表演自己,他们发明自己;我喜欢在他们近处观看生命,——这能医好忧郁症。
因此我爱护虚荣者,因为他们是医好我的忧郁症的医生,使我拘执于人类有如拘执于一出戏。
而且还有:谁能测出虚荣者之谦逊的全部深度呢!因为他的谦逊,我善待于他,同情于他。
他意愿从你们那儿学会对于自身的信仰;他以你们的目光为生,他从你们双手中吞食颂扬。
如果你们说谎称赞他好,他就依然相信你们的谎言:因为他的心深深地叹息:“我是什么啊!”
而且,如果真正的德性就是不自知的德性:那么,虚荣者是不知道自己的谦逊的!——
然而,这是我的第三种人类的聪明:我不会让你们的畏惧来败坏我对恶人面貌的兴致。
我极其快乐地看到炽热的太阳所孕育的奇迹:老虎、棕榈树和响尾蛇。
即便在人群中,也有炽热太阳的美好孵化,也有恶人身上许多值得惊奇的东西。
诚然,正如你们的大智者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么智慧:我感到人类的恶也是名不副实的。
我常常摇着头问:你们这些响尾蛇呵,为什么还发出响声呢?
真的,甚至对于恶来说,也还有一个未来!最炽热的南方还没有为人类所发现。
现在,多少事已经被叫做最坏的恶,实际上,它们也只不过是十二尺宽和三个月之久而已!

最寂静的时刻

你们知道沉睡者的恐惧吗?——
他从头到脚彻底害怕了,因为他的根基就要陷落,梦就要开始了。
我要打比方告诉你们这一点。昨天,在最寂静的时刻,我的根基陷落了:梦开始了。
时针在移动,我生命的钟在喘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我四周如此寂静:所以我的心害怕了。

于是那声音又如耳语一般对我说:“最寂静的言语最能激起风暴。
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呵,查拉图斯特拉,你当行进,
作为必定要到来者的阴影:于是你将命令,而且在命令之际前行。”——
我回答道:“我害羞呢。”
于是那声音又无声地对我说:“你还必须变成孩童,毫不害羞。
青春的高傲依然在你身上,后来你已经变得年轻了:
但谁要变成孩童,也还必须克服自己的青春。”——

第三部

违愿的幸福

创造者曾寻求过同伴以及他的希望的孩子:
而且看哪,他发现他找不到他们,除非他首先把他们本身创造出来。
所以我在工作中间,走向我的孩子们,又从他们那儿回来:
为自己的孩子们之故,查拉图斯特拉必须完成自己。
因为人们根本上只爱自己的孩子和事业;
而且,凡有伟大的对自身的爱之处,爱就是孕育的标志:这是我发现了的。
我的孩子们依然在他们第一个春季里抽芽发绿,
彼此相互依傍,共同为春风所吹拂,那是我院子里最佳土壤里的树木。
真的!这种树木并肩矗立的地方,就是幸福之岛!
但终有一天我要把它们连根挖出,把每一棵树都单独栽种:使每一棵树都学会孤独、顽强和谨慎。
然后它应该为我矗立在大海边,多节而弯曲,带着柔顺的坚强,不可征服的生命的一座活灯塔。
在那里,暴风俯冲向大海,群山的大嘴痛饮海水,
每一棵树都当有一次值日和守夜,使之得到考验和识别。
它应该得到考验和识别,看看它是不是我的同类和同系,——看看它是不是一种长久意志的主宰,
即便在说话时也默然无声,而且如此谦恭,以至于它在给予时也取得:——
—以至于它有朝一日能成为我的同伴,以及查拉图斯特拉的一个共同创造者和共同庆祝者——:
这样一个东西,它能把我的意志写在我的榜上:为了万物更完满的完成。

路过

就这样缓慢地穿过大量民众和诸多城市,查拉图斯特拉绕道回到了自己的山林和自己的洞穴。
而且看哪,他由此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大城市的城门口:这里却有一个满嘴唾沫的傻子,
张着双手向他奔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路。而这就是被民众叫做“查拉图斯特拉的猴子”的那个傻子:
因为这个傻子向查拉图斯特拉学了些话语的定则和格位,也喜欢借用查拉图斯特拉的智慧宝藏。
这傻子却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呵,查拉图斯特拉,这就是大城市:在这里你一无所获,失去一切。

为什么你要在这泥泞里跋涉呢?倒是怜惜一下你的双脚吧!宁可唾弃这城门,并且——转身而去!
这是隐士之思想的地狱:在这里,伟大的思想被活活地煎熬,被煮成碎片。
在这里,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将腐烂:这里惟有瘦骨嶙峋的情感方可能格格作响!
你不是已然嗅到精神的屠宰场和厨房的气味了吗?这个城市不是蒸腾着被屠杀的精神的臭气吗?
你没有看到灵魂们就像干瘪而肮脏的破布挂在那儿吗?——而且,灵魂们还从这些破布中制造出报纸!
你没有听到精神怎样在此变成了文字游戏?精神呕吐出可憎的文字脏水!
——而且,灵魂们还从这种文字脏水中制造出报纸。
灵魂们相互追逐,而不知道何往?灵魂们相互激动,而不知道何故?
它们把自己的铁皮敲得当啷响,把自己的黄金弄得丁当响。
它们寒冷而要从烧烫的水中寻求温暖;它们发热而要从冰冻的精神中寻求清凉;
它们全都病恹恹而对公众意见上了瘾。
一切淫欲和恶习都以此为家;不过,这里也存在着有德性者,
也存在着十分机灵的、被指定的德性:——
十分机灵的德性,有着书写的手指,有着坚硬的坐功和耐功,
有幸获得小小的胸部饰星,以及被塞满的、无臀的女儿们。

军队之神不是金锭之神;王侯思想着,而小商贩——操纵着!
凭着你身上光明、强壮和良善的一切,查拉图斯特拉呵!唾弃这小商贩的城市,转头回去吧!
这里一切血液都腐败、冷淡而起泡地流动:唾弃这大城市吧,这一大堆浮渣汇聚的垃圾!
唾弃这受挤压的灵魂和瘦胸脯、尖眼睛、粘手指的城市——
—唾弃这纠缠者、无耻者、爱弄墨者和爱吵闹者、发烧的虚荣者的城市:——
—一切开始腐烂的、声名狼藉的、淫欲的、阴暗的、
烂熟的、溃疡的、谋反的东西一起化脓的地方:——
—唾弃这大城市,转身而去吧!”——
但到这里,查拉图斯特拉打断了这个唾沫横飞的傻子的话,让他闭嘴了。
“立刻停止吧!”查拉图斯特拉叫道,“你的话和你这样子早就让我厌恶了!
为什么你在泥沼里住得如此之久,以至于你自己必得变成青蛙和蛤蟆?
现在,不是有一种腐败的、起泡的泥沼之血在你自己的血管里流动,
使得你学会了呱呱地叫和诽谤中伤吗?
为什么你不到山林里去?或者去耕地呢?大海中不是充满了绿色岛屿吗?
我蔑视了你的蔑视;而且,如果你警告我,——为什么你不警告你自己呢?
我的轻蔑和我的警告之鸟只应当从爱中飞起:而不是从泥沼中飞起!
人们把你叫做我的猴子,你唾沫横飞的傻子呵:但我却把你叫做我的咕咕猪,
——由于你的咕咕,你还败坏了我对愚蠢的赞扬。
首先使你咕咕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没有人足够地谄媚于你:
——因此你坐到这堆垃圾上,使得你可以有理由多多地咕咕,——
—你可以有理由大肆报复!因为,你这虚荣的傻子呵,
报复就是你全部的唾沫横飞,我完全猜透了你!
但你的傻话伤害了我,即便在你有理由!
而且,倘若查拉图斯特拉的话甚至拥有千百倍理由:你还是永远会对我的话——行公平!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注视着这大城市,叹息,而且沉默良久。最后他如是说:
这座大城市也使我厌恶(84),而不光是这个傻子。无论何处都没有什么可改善,没有什么可恶化了。
哀哉,这大城市啊!——而且我希望,我已经看到这大城市在其中焚烧的火柱!
因为这样的火柱必定先行于那伟大的正午。可是,这是有自己的时间和自己的命运的。——
但你这傻子呵,临别之际我要给你这番教导:
在人们再也不能热爱的地方,人们就应当——路过!——

背叛者

或者,他们整天拿着钓竿坐在泥沼边,而且因此相信自己是深刻的;
但谁在没有鱼的地方钓鱼,我甚至还不能把他叫做浅薄!
或者,他们虔诚而快乐地跟一位歌曲诗人学习弹奏竖琴,这位歌曲诗人喜欢弹琴博取少女芳心:
——因为他已经厌倦于老妇人及其称赞了。
或者,他们跟一位博学的半疯子学习害怕,
这半疯子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待着神灵们降临于他——而那神灵完全逃之夭夭!
或者,他们聆听一位年老的、流浪的嗡嗡唧唧的吹笛者,后者从悲风中学来了音调的哀伤;
现在这位吹笛者吹起笛来召唤着风,并且以悲哀的音调来宣讲哀伤。
而且,他们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变成了守夜者:
他们现在懂得吹号角,懂得在夜里巡行,唤醒久已沉睡的古老东西。
昨夜我在花园墙边听到了关于古老东西的五句话:这些话出自这些年老的、忧伤的、干枯的守夜者。
“就一位父亲来讲,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人类的父亲们要做得更好些嘛!”——
“他太老了!根本上,他已经再也不能照顾自己的孩子们了”——另一个守夜者如是答道。
“他有孩子吗?若他自己不加证明,就没有人能证明了!
我早就想要他来彻底证明一番了。”
“证明么?就仿佛这人曾证明过什么似的!证明使他感到艰难;他非常看重的是人们对他的信仰。”
“是的!是的!信仰使他幸福,对于他的信仰。
老年人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在我们这儿也是这样!”——

返乡

呵,我周围幸福的寂静!呵,我周围纯洁的气息!
呵,这种寂静怎样从深邃的胸怀里呼吸纯洁的气息!呵,这幸福的寂静要怎样倾听!
但在那底下——那儿一切都在说话,那儿一切都无人理会。人们喜欢用钟声宣告自己的智慧:
而市场上的小商贩将用铜钱的响声来淹没这智慧的钟声!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再也没有人懂得如何去理解。
一切都掉到水里,再也没有什么落到幽深的井泉里。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再也没有什么能成功达到终点。
一切皆发出咯咯叫声,但谁还愿意安坐窝里孵蛋呢?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说破了。
而且,昨天对时间本身及其牙齿来说依然过于坚硬的东西:
到今天皆已嚼碎和咬烂了,悬挂在今日人们的嘴巴上。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泄露了。
而且,从前被叫做神秘和深邃灵魂之秘密的东西,今天都归于街上吹喇叭者和其他轻佻蝴蝶了。
呵,你这奇异的人类!你这昏暗街巷里的喧闹!
现在你又在我背后:——我最大的危险隐伏在我背后了!
在爱护和同情中总是隐伏了我最大的危险;而且一切人类都意愿受到爱护和同情。
怀着压抑的真理,以傻子之手和痴迷之心灵,
富于小小的同情谎言:——我总是这样生活在人类中间。
我乔装坐在他们中间,准备好把自己错认,
使得我能容忍他们,而且愿意劝说自己:“你这傻子,你不知道人类!”
如果人们生活在人类中间,人们就荒废了对人类的认识:
所有人类身上皆有太多的表面景象,——那高瞻远瞩的目光在此能看到什么啊!

尤其是那些自诩为“善人”的人们,我发现他们是最毒的苍蝇:
他们毫无恶意地蜇人,他们毫无恶意地撒谎;他们如何能够做到公正地——对我!
谁生活在善人们中间,同情就会教他撒谎。同情为所有自由的灵魂制造出沉闷的空气。
因为善人们的愚蠢是深不可测的。
隐藏我自己和我的财富——这是我在那下面学到的: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精神贫乏。
说我知道每个人,此乃我的同情的谎言。
——我在每个人身上看到和嗅到,什么对他来说是精神充足,什么对他来说已经是精神过多了!
他们的呆板的智者:我称他们为智慧的,而非呆板的,
——于是我学会了含糊其辞。他们的掘墓者:
我称他们为研究者和考验者,——于是我学会了穿凿附会。
掘墓者为自己掘出了疾病。在陈旧的废墟下堆积着恶臭。人不该接触泥潭。人当在高山上生活。
我重又用幸福的鼻孔呼吸高山上的自由空气!我的鼻子终于摆脱了一切人类的气息!

三种恶

淫欲:对于所有穿着粗布忏悔服的肉体蔑视者,它是一根毒刺,
在所有彼世论者那里被诅咒为“世俗”:因为它嘲笑和愚弄一切纷乱和迷乱之教师。
淫欲:对于流氓痞子,它是把他们焚烧的缓慢之火;
而对于一切虫蛀的木头、一切发臭的破布,它是已经备好的炽烈而沸腾的熔炉。
淫欲:对于自由的心灵,它是无辜而自由的,是人间乐园的幸福,是一切将来对于现在的满溢的谢忱。
淫欲:惟对于干枯者,它是一种甜蜜的毒药,而对于具有雄狮意志者,
它却是一种大大的强心剂,以及敬畏地保藏的酒中之酒。
淫欲:是伟大的比喻之幸福,代表着较高的幸福和最高的希望。
因为对于大众,已经有了婚姻的预兆,甚至比婚姻更多,——
—对于大众,彼此更为陌生,甚于男人与女人:——而且,有谁完全明白,男人与女人是多么陌生!
淫欲:——然则我要在自己的思想周围筑起篱笆,
甚至也要在自己的言语周围筑起篱笆:使得猪猡和浪子不能闯入我的花园!——
权欲:最铁石心肠者的灼热鞭子;
为最残暴者本人储备着的残暴的折磨;活生生的火刑堆上昏暗的火焰。
权欲:恶毒的牛虻,着落于最虚荣的民众身上;
一切不确定的德性的嘲笑者;它骑在每一头骏马和每一种骄傲之上。
权欲:使一切腐朽者和空洞者破碎和破裂的地震;经过粉刷的坟墓的破坏者,
那滚动着的、隆隆作响的、有所惩罚的破坏者;过早的答案旁边的闪闪发光的问号。
权欲:在它的目光面前,人爬行、屈服、服役,变得比蛇和猪更卑微:
——直到最后那种伟大的蔑视从人心中叫喊出来——,
权欲:那种伟大的蔑视的可怕教师,直面着城市和帝国宣讲:
“你滚开!”——直到从它们自身中叫喊出来:“我滚开!”
权欲:然而,它甚至对于纯洁者和孤独者也是诱人的,上升到自足的高度,
灼热有如一种爱情,在尘世天国诱人地描绘紫色的福乐。
权欲:但如果高高在上者俯身要求权力,那么谁还会把它称为欲望啊!
真的,在这样一种要求和俯降中,毫无病态和癖好!

羞怯的怀疑在它看来微不足道,还有每一个想要誓言而不要目光和双手的人:
也包括所有过度怀疑的智慧,——因为此类东西乃是怯懦灵魂的方式。
在它看来更渺小的,是殷勤者、立即卧倒的奴性者、恭顺者;
而且也有一种智慧,它是恭顺的、奴性的、虔诚的和殷勤的。
它竟至于憎恨而且厌恶,那从来不想自卫的人,那吞咽有毒的唾沫和恶意的目光的人,
那太过忍耐者,忍受一切者,完全满足者:因为这就是奴隶的方式。
无论人们在诸神和神性的脚步面前表现出奴才相,还是在人类和愚蠢的人类意见面前屈膝:
它唾弃一切奴隶的方式,这幸福的自私啊!
坏的:它如是称呼一切折腰的、吝啬的和奴性的东西,不自由的眨眼,
受压迫的心灵,以及那种虚伪的、屈从的风格,那以宽大而怯懦的嘴唇亲吻的。
还有假智慧:它如是称呼奴隶、老者和疲惫者所讥笑的一切;
而且尤其是全部恶劣的、癫狂的、过于滑稽的教士之愚蠢!
然则这些假智者,所有这些教士、厌世者,以及其灵魂具有女人本性和奴隶本性的人,
——呵,他们的游戏向来怎样损害了自私啊!
而且,人们损害了自私,这一点恰恰当是德性,当被叫做德性!
还有“无私”——所有这些厌世的怯弱者和十字蜘蛛,完全有理由如此愿望自己!
但现在对于所有这些人,白天到来了,这种转变,
这把行刑刀,这伟大的正午:这时当有大量事物昭然若揭!

重力的精神

鸵鸟跑得比最迅捷的奔马还要快了,但连它也还重重地把头藏到沉重的大地之中:
还不能飞翔的人也是如此。
大地和生命对于他来说是沉重的;而且,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意愿的!
但谁若意愿成为轻盈的,成为一只飞鸟,他就必须爱自己:——我如是教导。
当然不是以患病者和有瘾者的爱:因为在他们身上连自爱也发臭!
人们必须学会爱自己——我如是教导——以一种完好而健康的爱:
人们才能坚守自己,而不至于四处游走。
这样一种四处游走自命为“博爱”:以此说辞,人们一直以来都造了最佳的谎言和伪装,
尤其是由那些令人人都感到痛苦的人们造的谎言和伪装。
而且真的,学会自爱,这决不是对于今日和明日的信条。
而毋宁说,在一切艺术中,这乃是最精细、最巧妙、最终极和最坚忍的艺术。
因为对于其占有者,一切所有物都是藏好了的;而且在一切宝藏发掘中,
自己的宝藏要到最后被发掘出来,——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搞的。
差不多还在摇篮里,人们便给了我们沉重的话语和价值:
“善的”与“恶的”——这份嫁妆就是这样被称呼的。因为它的缘故,人们宽恕了我们的生活。
而且为此人们就让小孩子们到自己这儿来,偶尔也阻止他们爱自己:重力的精神就是这样搞的。
而我们——我们忠实地把人们给我们的东西扛在坚硬的双肩上,穿越荒凉的群山!
如果我们流汗了,人们就会对我们说:“是呀,生命是难以承担的!”

然而惟有人类自身是难以承担的!这是因为,人类把太多的外来异己之物扛在肩上。
人类犹如骆驼一般跪下,让自己满满地承载。
尤其是那坚强的、能负重的人,他心存敬畏:他承荷了太多外来的沉重的言语和价值,
——于是他以为生命就是一片沙漠!
而且真的!甚至许多本己的东西也是难于承担的!
还有,人类身上许多内在的东西也如同牡蛎一般,相当可恶而滑溜,难以把捉——,
——以至于必须有一种名贵的外壳以名贵的装饰为之说情。但这种艺术也是人们必须学习的:
要拥有外壳、美的外表和聪明的盲目!
再者,关于人类身上的许多东西是有欺骗的,诸如许多外壳太微小、太可怜,过于成为外壳了。
许多隐蔽的善和力是永远不会被猜透的;最珍贵的佳肴找不到品味者!

但更让我厌恶的却是一切马屁精;而且,我所发现的人类中最可恶的动物,
我名之为寄生虫:它不愿爱,却要以爱为生。
所有只有一种选择的人们,我都称之为不幸:要么变成恶的兽,
要么变成恶的驯兽者:我不会在这种人旁边造我的小屋。
那些必须永远等待的人们,我也称之为不幸,——他们都违背我的趣味:
所有税吏、商贩、皇帝以及其他地主和店主。真的,我也学会了等待,而且彻底地,
——但只是对我自己的等待。而且首要地,我也学会了站、走、跑、跳、攀登和舞蹈。
而这就是我的教导:谁若有一天想要学会飞翔,
他就必须首先学会站、走、跑、攀登和舞蹈:——人们不能通过飞行而达到飞翔!

旧牌与新牌

六

呵,我的兄弟们啊,头生子总是要被牺牲掉的。但现在我们就是头生子。
我们全都在隐秘的献祭台上流血,我们全都为了敬奉古老的偶像而焚烧和煎烤。
我们的精华依然年轻:这刺激着老口味。我们的肉是娇嫩的,
我们的皮只不过是羔羊的皮:——我们如何不能刺激那些年老的偶像教士呢!
他依然寓居于我们自身中,这年老的偶像教士,把我们的精华烧烤成自己的美食。
呵,我的兄弟们啊,头生子何以不能成为牺牲品呢!
然则我们的种类意愿这样;而且我爱那些不愿保存自己的人。
以自己全部的爱,我爱那些没落者:因为他们要穿越。——

七

成为真实的——少数人能够做到!而且,能够成为真实的人还不愿真实呢!
但尤其善人们能够做到真实。
呵,这些善人们啊!——善人们是从来不讲真理的;对于精神来说,如此为善乃是一种疾病。
这些善人们,他们让步,他们屈服,他们的心灵跟着说,他们的内心听话:
但听话的人不听自己!
善人们所谓的恶的一切,必须汇集在一起,从而诞生出一种真理:
呵,我的兄弟们啊,对于这种真理你们也足够恶了吗?
大胆的冒险、长久的怀疑、残酷的否定、厌倦、活活切割——
这些东西多么难以汇集在一起!但从这种种子中将——产生出真理!
迄今为止,一切知识都在坏良心旁边生长!你们这些认识者呵,为我粉碎吧,粉碎这些老牌!

九

有一种古老的幻想,叫做善与恶。这种幻想之轮一直都是围着预言家和占星家转动的。
人们曾经相信过预言家和占星家:而且因此之故,人们也相信“一切皆命运:你应当,因为你必须!”
后来人们又怀疑所有预言家和占星家:
而且因此之故,人们也相信“一切皆自由:你能够,因为你意愿!”
呵,我的兄弟们,关于星象和未来,一直以来只有幻想,而不曾有意识:
而且因此之故,关于善与恶,一直以来也只有幻想,而没有意识!

十

“你不应当偷盗!你不应当杀戮!”——人们曾经把此类语录叫做神圣的;
人们在此类语录面前顶礼膜拜,而且脱了鞋子。
然则我问你们:世界上哪里有过比此类神圣的语录更出色的强盗和杀戮者呢?
在一切生命本身中,难道不都是——偷盗和杀戮吗?
把此种语录叫做神圣的,这不是杀死了——真理本身吗?
抑或,把违反和阻止一切生命的东西叫做神圣的,这是一种死亡说教吗?
——呵,我的兄弟们,为我粉碎吧,粉碎这些旧牌!

十一

这是我对于一切过去的同情,我看到一切过去都被抛弃了,——
—被委弃于即将到来的每一代人的恩宠、精神、癫狂,而一切曾经的东西都被曲解为每一代人的桥梁!
一个伟大的暴力主宰或许会到来,一个精明的怪物,
他以自己的恩宠和失宠强求一切过去之物:
直到这一切都变成它的桥梁,变成先兆、宣告者和鸡鸣声。
然而,这却是另一种危险和我的另一种同情:——谁属于群氓,
他的思想就要回溯到自己的祖辈那里,——但时代终止于祖辈了。
一切过去之物就这样被委弃了:因为或许会有一天,
群氓会变成主宰,并且把所有时代淹死于浅水里。
因此之故,我的兄弟们呵,需要有一种新的贵族,
来反对所有群氓和所有暴力主宰,并且把“高贵”一词重新写在新牌上。
因为要有一种新的贵族,就需要有许多的高贵者和各色的高贵者!
或者,正如我曾经用比喻所讲的:“有诸神而没有一个上帝,这恰恰就是神性!”

二十八

你们逃离我?你们害怕了?你们因为这话而颤栗吗?
呵,我的兄弟们,当我叫你们粉碎善人和善人的牌子时:这时我才用船载着人类航行在大海上。
而且现在人类才临到了大惊恐、大眼界、大疾病、大厌恶、大晕船。
善人们教给你们虚假的海岸和虚假的安全;你们生于善人们的欺骗,
托庇于善人们的欺骗。一切都彻底地被善人们欺骗和扭曲了。
但谁若发现了“人类”之陆地,他也就发现了“人类之未来”的陆地。
现在你们当成为航海者,勇敢而坚忍的航海者!
及时笔挺地走路吧,呵,我的兄弟们,学习笔挺地走路吧!
大海波涛汹涌:许多人意愿靠着你们重新振作起来!
大海波涛汹涌:一切都在大海中。好吧!起来吧!你们这些老水手的心灵啊!
什么祖国!我们的舵要转向那里,我们的儿辈之国度
所在的地方!冲向那里,比大海更汹涌,我们伟大的渴望呵!

痊愈者

人类对于自身就是最残暴的动物;而且,在一切自称为“罪人”、
“受苦难者”和“忏悔者”的人那里,可别放过这种悲叹和控诉中的淫欲!
而我自己——我因此想要成为人类的控诉者吗?呵,我的动物们,
我迄今为止只学会了这一点,即:为了成其至善,人类的至恶是必需的,——
—一切至恶乃是人类的最佳力量,对至高的创造者来说就是最坚硬的石头;
而且,人类必须成为更善的和更恶的:——
我并没有被绑在这根火刑柱上,从而知道人类是恶的,
——相反,是我叫喊起来,就像还没有人叫喊过的那样:
“呵,人类的至恶竟是那么渺小!呵,人类的至善竟是那么渺小!”
对于人类的大厌倦——它使我窒息,爬进我的喉咙里了。

呵,查拉图斯特拉,歌唱吧,怒吼吧,用新歌曲救治你的灵魂:
好让你担当你伟大的命运,任何人都还不曾有的伟大命运!
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呵,你的动物们完全知道,你是谁,你必须成为谁:
看哪,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现在,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必须作为第一人来传授这一学说,——这伟大的命运如何不会也是你最大的危险和疾病呢!
看哪,我们知道你所传授的:万物永恒轮回,我们本身也参与其中,
我们已经无数次在此存在,万物与我们一道。
你传授说,有一个伟大的生成之年,一个伟大之年的巨兽:
它必定像一只沙漏总是一再重新倒转,以便它重新流失和流空:——
—以至于所有这些年岁本身都是相似的,无论在最伟大处还是在最渺小处,
——以至于我们本身在每一个伟大之年里也都是相似的,无论在最伟大处还是在最渺小处。
而且,如若你现在要死去,查拉图斯特拉呵:
看哪,我们也知道你这时会怎样对自己说话:——然而你的动物们请求你不要死掉!
你或许会说话,毫不颤栗,而倒是由于幸福而松了口气:
因为一种大重负和大郁闷已经脱离了你,你这最坚忍的人呵!——
“现在我就要死去和消失”,你会说,“而且立刻我就是一种虚无了。
灵魂如同肉体一样是要死的。

大渴望

呵,我的灵魂,我给了你的国度所有畅饮的智慧,
所有的新酒,也包括所有远古的强烈的智慧之美酒。
呵,我的灵魂,我把每一缕阳光、每一个黑夜、每一种沉默和每一种渴望都倾注于你了:
——于是你就像一棵葡萄树为我生长起来。
呵,我的灵魂,现在你饱满而沉沉地挺立在那儿了,犹如一棵葡萄树,
有着丰满的乳房和密密的紫金色葡萄:——
—为你的幸福所充满和挤压,因为丰盈而等待着,而且依然羞于你的等待。
呵,我的灵魂,现在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一个灵魂,比你更挚爱、更包容和更博大了!
未来与过去在哪里能更紧密地接合,胜过在你这儿呢?
呵,我的灵魂,我已把一切都给了你,我的双手因为你而空空如也:
——而现在!现在你满怀忧郁,微笑着对我说:“我俩当中谁该感谢?——
—难道给予者不该感谢接受者的接受吗?
赠予不就是一种必需吗?而接受不就是——一种怜悯吗?”——
呵,我的灵魂,我懂得你忧郁的微笑:你的丰裕本身现在伸出了渴望的双手!
你的充沛望着汹涌的大海,寻求和等待着;
从你微笑着的眼睛之天空中扑闪着那种过于充沛的渴望!
而且真的,我的灵魂呵!有谁看到你的微笑而不会心软,不会泪流满面?
就是天使们也会因为你过于善良的微笑而泪流满面。
你的善良和过于善良,是不想要哀怨和哭泣的:然则我的灵魂呵,
你的微笑却渴望着流泪,你颤动的嘴唇也渴望着啜泣。
“难道一切哭泣不就是一种哀怨么?而一切哀怨不就是一种控诉么?”
你对自己如是说,而且因此之故,我的灵魂呵,你宁愿微笑,而不是倾吐你的痛苦。
——不是以涌出的泪水来倾吐你全部的痛苦,有关你的充沛,
有关葡萄树对于葡萄种植者以及收割刀的全部渴求!
但如果你不想哭,不愿哭诉你那紫色的忧郁,那么你就必须歌唱,我的灵魂呵!
——看哪,我自己也笑了,向你预告这等事情的我:
——歌唱,以怒吼的歌声,直到所有大海平静下来,都来倾听你的渴望,——
—直到小船飘荡于平静的、渴望的大海上,那金色的奇妙小船,
而一切善的、恶的奇妙事物都围绕着这金色蹦跳:——
—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动物,以及一切有着轻盈的奇妙之足、
从而能够在紫罗兰色的小路上飞跑的一切,——
—跑向那金色的奇妙之物,那自愿的小船及其主人:
而这就是带着金刚剪刀等着收割的葡萄农,——
——你的大救主,我的灵魂呵,这无名者——惟对于未来的歌曲,方才找得到名称!
而且真的,你的呼吸已然散发出未来的歌曲的芳香,——
—你已经在燃烧和梦想,已经在饥渴地畅饮所有深深的、
响亮的安慰之泉,你的忧郁已然伫息于未来之歌的幸福里!——
呵,我的灵魂,现在我已把一切都给了你,包括我最后的所有,
我的双手因为你而空空如也:——我叫你歌唱,看哪,这就是我最后的所有!
我叫你歌唱,于是你说,你说吧:现在我俩当中谁该——感谢呢?——而更好的说法是:
歌唱,为我歌唱吧,我的灵魂呵!而且让我来感谢!——

另一支舞曲

一!
呵,人类!留神啊!
二!
幽深的午夜在诉说什么?
三!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四!
“我从深沉的梦乡中惊醒了:——
五!
“世界是深沉的,
六!
“而且比白天所想的更深沉。
七!
“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八!
“快乐——比心痛更深沉:
九!
“痛苦说:消逝吧!
十!
“而所有快乐却都想要永恒——,
十一!
“——想要深而又深的永恒!
十二!

七个印记

五

如果我喜爱大海,以及一切具有大海本性的东西,
而且当大海愤怒地背逆我时,我还最为喜爱之:
如果那种寻求的快乐就在我内心,它向未发现之物扬帆驶去,
如果我的快乐中有一种航海者的快乐:
如果我的欢欣曾呼叫:“海岸消失了,——现在我掉了最后的锁链——
—无际的汪洋在我四周汹涌,时间和空间则远远地向我发出光芒,好吧!来吧!衰老的心呵!”——
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而热血沸腾,——那轮回之环!
除了我爱的这个女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女人,
是我想要跟她生小孩的: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六

如果我的德性是一个舞者的德性,而且我常常双足跳入金玉般的狂喜之中:
如果我的恶毒是一种微笑的恶毒,安居于玫瑰花盛开的山坡和百合花飘香的灌木丛中:
——因为在笑声中并存着所有的恶,却通过自己的极乐而得到圣化和赦罪:——
而且,如果我的关键就在于,一切重者都要变轻,一切身体都要变成舞者,
一切精神都要化为飞鸟:而且真的,这就是我的关键所在!——
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而热血沸腾,——那轮回之环!
除了我爱的这个女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女人,
是我想要跟她生小孩的: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七

如果我曾在自己头上撑开一片宁静的天空,以自己的翅膀飞翔于自己的天空:
如果我曾游戏着在深深的光明之远方漂浮,而且我的自由得了飞鸟的智慧:——
—而飞鸟的智慧却如是说:“看哪,没有上面,没有下面!把你投向周围,
投出去,又投回来吧,你这轻盈者!歌唱吧!别再说了!”
——“难道所有言辞不都是为沉重者而设的么?
难道所有言辞不都在欺骗轻盈者么?歌唱吧!别再说了!”——
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而热血沸腾,——那轮回之环!
除了我爱的这个女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女人,
是我想要跟她生小孩的: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因为我爱你,永恒啊!

第四部

蜜之祭品

当我渴求蜂蜜时,我只不过是渴求诱饵、甜美的蜜汁和黏液,
连咆哮的熊和奇异的、闷闷不乐的恶鸟也对此垂涎三尺:
——渴求着最佳的诱饵,就像猎人和渔夫所必需的那样。
因为如果世界有如一个阴暗的野兽森林和所有猎人的乐园,那么,我就更多地愿意认为,
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丰饶的大海,——一个充满绚丽的鱼虾的大海,
甚至诸神也向往这大海,以至于它们会变成大海旁的渔夫和撒网者:
世界有那么丰富的大大小小的奇妙之物!
尤其是人类的世界,人类的大海:——现在我向它投下我的金钓竿,
并且说:张开来吧,你这人类的深渊!
张开来吧,把你的鱼和发光的虾掷给我!今天我要用我最好的诱饵来引诱最为奇异的人类之鱼!
——我把自己的幸福本身投出去,投向一切辽远的地方,
在日出、正午与日落之间,来看看大量人类之鱼是否不想学会牵扯和拖拉我的幸福。
直到咬到我那尖锐的隐藏的钩子,它们不得不上升到我的高度,
最绚丽的深渊之鱼,归于人类捕鱼者当中最凶恶者。
因为我从骨子里自始就是这种人,牵引着、引过来、引到高处、拉起来,是一个牵引者、
培育者和培育大师,有一次曾不无道理地对自己说:“要成为你所是!”

魔术师

而当查拉图斯特拉绕过一块岩石时,他看到下面不远处,在同一条路上,
有一个人像癫狂者一般甩着四肢,最后俯身跌倒在地上了。
“停住!”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心灵说道,“那人一定就是发出糟糕的苦难呼声的高等人了,
——我要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救救他。”但当他跑到那人躺着的地方时,
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目光呆滞、浑身战栗的老人;而且,不论查拉图斯特拉如何费劲地要把他扶起来,
想让他重新站起来,结果都是徒劳。甚至,这个不幸的人似乎也没有发觉有人在他身边了;
相反,他总是以感人的神情四下张望,有如一个为全世界所遗弃的孤独者。

而到最后,经过阵阵战栗、痉挛和蜷缩,他开始了下面一番悲叹:
谁来温暖我,谁依然爱着我?
给我温热的双手!
给我心灵的火盆!
我躺倒了,寒战着,
犹如半死人,要有人来温暖双脚——
呵!因为未知的高烧而颤抖,
由于尖锐而凛冽的霜箭而战栗,
为你所追猎,思想!
不可名状者!隐蔽者!恐怖者!
你这阴云背后的猎人啊!
我被你的雷电击倒了,
你讥讽的眼睛从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就这样躺着,
弯曲,蜷缩,
为一切永恒的苦难所折磨,
被你所击中,
最残忍的猎人,
你这未知的——上帝!
更深地打击吧,
再来一次打击!
把这心灵刺穿、破碎吧!
以钝牙般的箭矢
这痛苦的折磨意欲何为?
你又看着什么,
以幸灾乐祸的诸神的电眼
没有厌倦于人类的痛苦?
你并不想杀害,
而只是折磨、折磨?
为何要——折磨我,
你这幸灾乐祸的未知的上帝啊?——
哈哈!你悄然到来了?
在这般午夜时分
你想要什么?说吧!
你排挤我,压迫我——
哈!已经太贴近了!
滚开!滚开!
你听到我在呼吸,
你窃听我的心跳,
你这嫉妒者啊——
可你嫉妒什么?
滚开!滚开!这梯子何用?
你想要进入吗,
登上心灵,
登入我最隐秘的
思想?
无耻者啊!未知者——窃贼!
你想要窃取什么,
你想要探听什么,
你想要拷问什么,
你这施刑者!
你——刽子手上帝!
抑或我该像狗一样,
在你面前打滚么?
尽心投入,欢欣而忘我,
向你——摇尾示爱?
徒劳啊!刺得更深远些吧,
最残暴的毒刺!不,
我不是狗——只是你的猎物,
最残暴的猎人呵!
你那最高傲的俘虏,
你这乌云背后的强盗!
终于说出来吧,你这个
拦路抢劫者,想从我这里要些什么?
你这为闪电掩盖者!未知者!说吧,
你想要什么,未知的上帝?——
怎么?要赎金?
你想要多少赎金啊?
就多要吧——我的高傲这样劝告!
而且长话短说——我的别一种高傲这样劝告!
哈哈!
我——你想要吗?我?
我——整个?……
哈哈!
折磨我,你这个傻子,
你要拼命毁掉我的高傲吗?
给我爱吧——谁还来温暖我?
谁依然爱着我?——给我温暖的双手,
给我心灵的火盆,
给我,给这最孤独的人,
以冰块啊!那七层厚的冰
教人渴望仇敌,
渴望那仇敌本身,
给予吧,最残暴的仇敌,
就是委身于我,
给我——你自己!——
离去了!
他自己逃遁了,
我最后的惟一同伴,
我的大仇敌,
我的未知者,
我的刽子手上帝!——
——不!回来吧,
带着你全部的折磨!
回到最孤独的人那里
回来呵!
我的所有泪泉
向着你奔流!
还有我最后的心灵火焰——
为你而闪亮!
呵,回来吧,
我未知的上帝!我的痛苦!我最后的——幸福!

——“算了吧,”那老人说,从地上跳了起来,“别再打了,查拉图斯特拉啊!我这样做只是好玩嘛!
这种事是我的把戏;我这样考验你,原是想要试试你自己!而真的,你完全把我看穿了!
可是,连你——也没有给我任何小小的考验:你是强硬的,聪明的查拉图斯特拉呵!
你用自己的‘真理’狠狠地打击我,你的棒向我强求——这种真理!”
——“别谄媚了,”查拉图斯特拉答道,仍然激动难平,阴森森地看着,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戏子!你真虚伪:你干吗也来谈什么——真理!

“精神忏悔者啊,”那老人说,“这个就是——我所扮演的:你自己就曾发明过这个词嘛——

——这个诗人和魔术师,终于用他的精神来反对自己,
这个转变者,因自己的恶知识和坏良心而冻死。
而且只管承认吧:查拉图斯特拉啊,过了好久,你才发现我的把戏和谎言的!
当你用双手抓住我的头时,你是相信我的苦难的,——

—我听到你在悲叹‘人们太不爱他了,太不爱他了!’
我欺骗你到这份上,对此我内心的恶意不免欢喜。”

“你可能已经欺骗了比我更加精明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冷然说道。
“我是不对骗子设防的,我必须毫无谨慎之心:我的命运意愿如此。
然而你——必须欺骗:此即我对你的认识!你必须始终是有二重、三重、四重和五重意思的!
连你现在所表露的,对我来说也早就不够真实和不够虚假了!
你这恶劣的伪币铸造者,你如何可能做别的!即使你在医生面前裸示自己,
你依然会粉饰自己的疾病。
刚才你就这样在我面前粉饰自己的谎言,你说:‘我这样做只是好玩嘛!’
其中也含着严肃,你真是带着些精神忏悔者的气质!
我完全猜中你了:你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蛊惑者,但对于自己,
你却再也没有留下谎言和狡计,——你已经对自己解魔了!
你收获了厌恶,以之作为你的惟一真理。你那里再也没有话是真的,除了你的嘴:
也就是说,粘在你嘴上的厌恶。”——
—“你究竟是谁啊?”到这时,那个老魔术师愤然叫道,
“谁敢跟我,当今世上最伟大的人,这样来说话啊?”——而他眼里有一道绿光射向查拉图斯特拉。
但很快他又变了神情,悲伤地说:
“呵,查拉图斯特拉,我厌倦了,我厌恶自己的把戏,我并不伟大,我伪装什么啊!
可是,你一定知道——我曾追求过伟大!
我曾想装成一伟大者,而且劝许多人相信:然而,这种谎言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为此而心碎。
查拉图斯特拉啊,一切在我都是谎言;但我心碎了——我这种心碎是真的!”——
“这是你的光荣,”查拉图斯特拉环顾周边,黯然地说,“这是你的光荣,
你曾追求伟大,但这也出卖了你。你并不伟大。
你这恶劣的老魔术师啊,你已经厌倦于自己,并且道出:‘我并不伟大’,
这是你最优秀和最诚实的地方,是我尊敬你的地方。
在这方面,我尊敬你为一个精神忏悔者:即使只是一丁点儿,
但在这个瞬间你是——真实的。
可是说吧,你在我的树林和岩石中间寻找什么?还有,你躺在我的路上,
是要对我做何种考验呢?——
—你为何要试验我?”——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两眼闪闪发光。那老魔术师沉默了一会,
然后说:“我试验你了吗?我——只不过是在寻找。
查拉图斯特拉呵,我在寻找一个真实者、正义者、简单者、清晰者,一个十分真诚的人,
一个智慧的容器,一个知识的圣徒,一个伟大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呵,难道你不知道么?我在寻找查拉图斯特拉!”
——这时候,两人间出现了久久的沉默;而查拉图斯特拉则沉湎于自身,因而闭上了眼睛。
但他随即回过神来,回到自己的交谈者身上,一把抓住那个魔术师的手,很客气而不无狡诈地说:
“好吧!这条道路通到那上面,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在那里面,你可以找到你想找的人。
而且可以请教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蛇:它们会帮你寻找的。我的洞穴可是蛮大的。
我自己——诚然还不曾见过任何伟大的人。在今天,最敏锐的眼睛也看不到什么是伟大的。
这是群氓的国度。
我已经发现了这种人,伸展四肢,自吹自擂,而民众叫道:‘看哪,一个伟大的人!’
然而一切风箱又有何用!到最后还不是泄了气。
一只青蛙气鼓得太久最终就会爆裂:于是就泄了气。
刺一个鼓胀的肚子,在我看来是一种很好的消遣。听着,孩子们!
今天是群氓的时代:还有谁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谁有幸找到了伟大!惟有傻子:傻子成功了。
你在寻找伟大的人,你这奇怪的傻子?谁教你的?如今是时候吗?
呵,你这糟糕的寻找者,你要试验我——什么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心里极为宽慰,笑着继续走自己的路。

退职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的目光看穿了老教皇的想法和隐秘之念。最后这个老教皇说:
“谁最多地热爱和占有上帝,谁也就最多地失去了上帝——:
——看哪,现在我们两人当中,我自己一定是更不信神的了?然而有谁可能因此而高兴呢!”——
“你服侍上帝直到最后”,一阵深深的沉默后,查拉图斯特拉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知道上帝是怎么死的吗?人们说是同情把他扼杀的,这是真的吗?
——人们说上帝看到人类悬挂于十字架上,说上帝并且无法忍受他对人类的爱成了自己的地狱,
最后成了他的死亡,这是真的吗?”——
老教皇却没有作答,而是带着一种痛苦而阴郁的表情,胆怯地看着周边。
“让他去吧,”长久地深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说,始终还直直地望着那个老教皇。
“让他去吧,他已经完了。尽管你一味说这个死者的好,这事令人尊敬,
但你与我一样知道他是谁;而且他走的是一些奇怪的道路。”
“在三只眼面前来讲,”那个老教皇开心起来(因为他瞎了一只眼),
“上帝方面的事情,我比查拉图斯特拉本身更清楚些——而且也该如此。
我的爱长年服侍他,我的意志完全追随他的意志。然而,一个好的侍者知道一切,
也包括其主人对自身隐瞒起来的一些东西。

真的,我本来是很愿意亲自陪你上去的,你这个可敬者,因为我爱所有虔诚的人。
但现在有一种痛苦的呼叫在急迫地呼唤我,要我离你而去。
在我的领地,没有人会受到伤害的;我的洞穴是一个良好的安全港湾。
而且,我最喜欢使每个悲伤者重新在坚固的地方站稳脚跟。
然而,谁能卸下你肩上的重重忧郁呢?对于此事,我是太虚弱了。
真的,我们还要长久地等待,直到有人重又唤醒你的上帝。
因为你的老上帝不再存活了:他是彻底死了。”——

最丑陋的人

现在我要长久地咀嚼他们的话语,犹如咀嚼好谷粒;
我的牙齿当把它们碾碎磨细,直到它们如同牛奶一般流入我的灵魂!”——

你这高傲的查拉图斯特拉呵,你自以为聪明!那么,倒是猜解我的谜嘛,
你这个冷酷的怪人,——这个谜就是我!倒是说呀:我是谁?”

——然而当查拉图斯特拉听到了这些话,——你们一定会认为他心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同情侵袭了他;而且他一下子跌倒了,就像一棵长久抵抗许多伐木者的橡树,
——沉重地,突然地,甚至使那些想要使它倒下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但他立即又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面貌变得冷酷了。
“我是认识你的,”他以响亮的声音说,“你是上帝的谋杀者!让我走吧。
你不能忍受看见你的人,——总是看见你、而且彻底地看透你的人,
你这最丑陋者呵!你报复的是这种证人!”

无论是一个上帝的同情,还是人类的同情:同情总与羞耻背道而驰。
而且,不愿救助可能比那种急人所难的德性更高贵。
然而现在,所有微末小人都把这个叫做德性本身了,也即同情:
——而对于伟大的不幸,对于伟大的丑陋,对于伟大的失败,他们毫无敬畏之感。
我要超出所有这些而展望出去,就像一条狗越过蜂拥的羊群之背而眺望。
这些都是微末的、长着好毛的、善意的、灰色的人们。
如同一只鹭鸶仰着头,以蔑视之态越过浅湖而眺望:
我也这样越过灰色的小波浪、意志和灵魂的涌动而展望开去。
太久了,人们一直给予他们权利,给予这些微末小人:
所以,人们终于也给予了他们权力——现在他们教导说:‘惟有微末小人们说好的才是好的。’
而且,今天所谓‘真理’乃是那说教者所讲的话,这说教者本身就来自他们当中,
是微末小人们的那种奇怪的圣徒和代言人,他证明自己说‘我——就是真理’。

上帝看见一切,上帝也看见了人类:这个上帝必定要死去!人类不能容忍这样一个证人活着。”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而查拉图斯特拉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因为他内心感到不寒而栗。
“你这个不可言表者,”他说,“你警告我别走你的路。为感谢起见,我要向你赞美我的路。
看哪,那上面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我的洞穴大而深,有许多角落;在那里,最隐晦者都能找到自己的隐藏之处。
而且紧挨着洞穴,是各种爬行的、飞翔的、跳跃的动物们的无数藏身窍门。
你这个被驱除者,你是把自己驱除出来了,你不想在人类和人类的同情中居住吗?
好吧,那就像我一样做!那么你就向我学习吧;惟有行动者才能学习。

而且,首先跟我的动物们谈话吧!最骄傲的动物和最聪明的动物——
它们很可能是我们俩的合适顾问!”——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走自己的路,比以前更若有所思,也更缓慢了:
因为他问自己许多事,而几乎不知如何回答。
“人类可是多么可怜啊!”他心里想,“是多么的丑陋,多么的急喘,多么的充满了隐蔽的羞耻!
人们对我说,人类是爱自己的:这种自爱必定是多么伟大啊!
这种自爱有多少针对自身的蔑视啊!
包括这个人也自爱,有如他蔑视自己一样,——在我看,他是一个伟大的爱者,
也是一个伟大的蔑视者。
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更深刻地蔑视自己的人:甚至这一点也是高度。
哎呀,这个让我听到其呼叫声的人,莫非是更高等的人么?
我爱伟大的蔑视者。而人是某种必须被克服的东西。”

自愿的乞丐

“为何天国不在富人中呢?”查拉图斯特拉试探地发问,
同时驱退了亲热地急急跑向这个和气者的牛群。
“你试探我什么呢?”这和气者答道,“你自己比我更明白这事。查拉图斯特拉呵,
但把我驱赶到最贫困者那里去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对我们最富有者的厌恶么?
——厌恶财富的囚犯,他们从每一堆污秽中拾取自己的利益,
有着冷酷的眼睛和淫荡的思想,厌恶这些臭气熏天的流氓痞子。
——厌恶这些镀金的、虚伪的暴徒,他们的父辈是扒手,或食尸之鸟,或捡破烂者,
有顺从、淫荡、健忘的妻子:——即是说,她们全与娼妓相差不远——
上面是暴徒,下面也是暴徒!今天还有什么‘贫’与‘富’啊!我已经忘掉了这种差异,
——我于是从那里逃遁了,远远的,越来越远,直到我来到牛群这里。”
这和气者如是说,自己喘着气,说话时冒着汗:所以牛群重又惊奇了。
但当他如此激烈地说话时,查拉图斯特拉始终微笑着,望着他的脸,而且沉默地摇着自己的头。

“你这登山说教者,当你动用如此激烈的话语时,你是对自己施了暴。
你的嘴和眼都胜任不了这样一种激烈。
我以为,连你的胃也对付不了:所有此类愤怒、仇恨和放纵都与之相抵触。
你的胃想要更柔软的东西:你不是一个屠夫。
相反,在我看,你是一个吃植物和根茎的人。也许你嚼着谷物。
但无疑地,你讨厌吃肉的快乐,而喜欢吃蜂蜜。”
“你完全猜中了我!”这自愿的乞丐心情轻松地回答说,
“我是喜欢吃蜂蜜,我也嚼着谷物,因为我寻找过美味的、令人气息纯净的东西:
——也包括需要长久时间的东西,对于温和的懒人和懒汉来说一天满嘴的劳作。
这牛群当然把这事做得最彻底了:它们为自己发明了反刍和在阳光下卧躺。
它们也放弃了所有使心灵鼓胀起来的沉重思想。”
——“好吧!”查拉图斯特拉说,“你也应该看看我的动物们,
我的鹰和我的蛇,——如今在大地上它们是无与伦比的。
看哪,这条路通向上面,就是我的洞穴:今夜你就做它的宾客吧。
并且跟我的动物们谈谈动物的幸福吧,——
—直到我自己归来。因为现在一种苦难的呼声在召唤我,要我急忙离开你。
还有,如果你在我那儿找到新的蜂蜜,冰冷新鲜的蜂房金蜜:那就吃了它!
但现在,你这奇异者!可爱者!马上离开你的牛群吧,尽管这对你来说可能已经难了。
因为它们是你最热情的朋友和导师了!”——
“——除了我最喜爱的一头,”这自愿的乞丐答道,
“你本身就很好,比一头牛更好,查拉图斯特拉呵!”
“滚开,滚开!你这恶劣的谄媚者!”查拉图斯特拉凶狠地叫道,
“你为何要用这种赞扬和甜言蜜语来败坏我啊?”
“滚开,离开我!”他又一次叫起来,并且向这温和的乞丐挥舞着手杖:而这乞丐急忙跑掉了。

影子

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心灵如是说,并且逃离了。可他身后的这个影子紧跟着他:
结果,很快就有三个奔跑者前后跟着跑起来,前面是那个自愿的乞丐,
然后是查拉图斯特拉,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他的影子。他们这样跑了不久,
查拉图斯特拉发觉了自己的愚蠢,一下子抖落了全部的烦恼和嫌恶。
“怎么的!”他说,“在我们老隐士和圣徒中,难道不是向来就发生过此等最为可笑的事情么?
真的,我的愚蠢已经在群山中长大!眼下我听到六条老傻子的腿前后跟着,啪嗒啪嗒地跑动!
但查拉图斯特拉会害怕一个影子吗?我也终于以为,它的腿比我的更长。”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眼里和心里都带着笑意,他停下来,飞快地转过身来——而且看哪,
他几乎就把跟随自己的影子摔倒在地上了:这个影子跟他这么紧,挨着脚踵,
而且也是那么虚弱。当查拉图斯特拉用眼睛检验它时,他惊恐了,
犹如碰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幽灵:这个跟随者看起来是那么细瘦、灰暗、空洞和衰老。

“你是谁啊?”查拉图斯特拉猛然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你为何自称为我的影子呢?我可不喜欢你。”
“原谅我吧,”这影子答道,“那就是我;如果我不讨你喜欢,
那好,查拉图斯特拉呵!我要赞颂你,以及你的好趣味。
我是一个漫游者,跟着你的脚踵走了许久:永远在路上,但没有目标,也没有归宿:
所以我委实差不多就是永恒的犹太人了,虽然我不是永恒的,也不是犹太人。
怎么?我必须永远走在路上吗?必须被每一阵风卷起,动荡不定,四处飘零吗?
呵,大地,对我来说,你变得太圆了!
我曾落在每一个平面上,犹如倦怠的尘土,我曾在镜子和玻璃窗上入睡:
一切皆从我身上取走,毫无给予,我变得细瘦,——我几乎就像一个影子了。
可是你,查拉图斯特拉呵,我随你飞行和游历最久,而且,尽管我对你隐藏起来了,
可我仍是你最佳的影子:无论你坐在哪儿,我也坐在哪儿。
我与你一起,游走于最遥远、最冷酷的世界,犹如一个幽灵,自愿飞越于冬日屋顶和冰雪之上。
我与你一起,奋力进入每一片禁地,每一个最恶劣、最遥远的地方:
而且,如果我身上有某个东西堪称德性,那就是,我丝毫不怕任何禁令。
我与你一起,粉碎了我的心灵一向敬重的东西,推翻了一切界石和偶像,
追随那最危险的愿望,——真的,我一度跨越了每一种罪恶。
我与你一起,荒废了对言辞、价值和鼎鼎大名的信仰。当魔鬼蜕了皮,他的名号不也脱落了么?
也许,魔鬼本身就是——一张皮。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允许的’:我这样劝说自己。我全身心地投入最冰冷的水中。
呵,我因此多么经常地站在那儿,赤裸裸如赤红的螃蟹!
呵,一切善良和一切羞愧,一切对善人的信仰,于我都已何往啊!
呵,我曾经拥有的那种欺诈的天真无邪,善人们及其高贵谎言的天真无邪,都已何往啊!
真的,我太过经常地紧跟真理的脚踵:真理于是就践踏我的头脑。
有时我想要撒谎,而且看哪!惟这时候我才击中了——真理。

“你的危险不小,你这个自由精神和漫游者呵!你过了一个糟糕的白天:
留心啊,可别得到一个更糟糕的夜晚!
像你这种动荡不定者,终于也会以为一座监狱就是福乐。
你可曾见过一个被囚禁的罪犯是怎样睡觉的吗?他们静静地睡着,他们享受着自己全新的安全。
小心提防呵,别让自己最后还为一种狭隘的信仰,一种冷酷、严厉的幻想所囚禁!
因为现在每一种狭隘而固定的东西都会蛊惑和引诱你。
你已经失去了目标:唉,你将怎样摆脱和忘怀这种损失呢?因此——你同样也失去了道路!
你这可怜的漫游者、狂热者,你这疲倦的蝴蝶呵!
你今晚想歇歇脚,想有一个安居之所吗?那么就去我的洞穴!
这条道路通向我的洞穴。而现在我又要快快离开你。
那就像一个影子,已经附在我身上了。
我要独自奔跑,使我四周重又变得光明。为此我还必须长久而快乐地奔忙。
但在夜晚,我这儿还有——跳舞!”——

正午

“起来!”查拉图斯特拉说,“你这小偷,你这个白日小偷!怎么?
总还是伸腰、哈欠、叹息,掉落到深井里吗?
你究竟是谁啊!我的灵魂呵!”(这时他惊恐了,因为有一道阳光从天而降,落到他的脸上)
“我头上的苍天呀,”他叹息道,坐了起来,“你在注视我吗?你在聆听我神奇的灵魂吗?
你何时饮吸这滴落在大地万物之上的甘露呢,——你何时饮吸这神奇的灵魂——
——何时,永恒之源泉呵!你这欢快而可怖的正午之深渊!你何时把我的灵魂饮吸回去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树旁他躺卧处站了起来,犹如从一种奇异的酒醉中醒来:
而且看哪,这时太阳依然直直地照在他的头顶上。
而人们由此有理由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当时没有长睡。

欢迎

可要原谅我呵,你们这些绝望者,原谅我在你们面前讲这等微末言辞,真的!
在你们这样的客人面前是有失体面的!但你们猜不到,什么东西使我的心灵肆意而为:——
—那就是你们自己和你们的样子,原谅我吧!因为每一个看见绝望者的人,
都会变得勇猛。鼓励一个绝望者——每个人都自以为足够强壮!
你们给了我自己这种力量,——那是一个好礼物,我高贵的客人们呵!
一件了不得的宾客礼物!那么,现在就不要对我生气,我也要把我的礼物端给你们。
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的领地:但凡是属于我的,今晚今夜也该是你们的。
我的动物们会侍候你们:我的洞穴就是你们的憩息之所!

查拉图斯特拉呵,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种高尚而强壮的意志长得更令人欢欣:
此乃世上最美的植物。有了这样一棵树,整个风光便焕然生色。
我要拿五针松来比较,查拉图斯特拉呵,谁能像你一样生长:
高大、沉静、刚强、孤立、具有最优良最柔韧的材质、绚丽华美,——
—而最后以强壮而翠绿的树枝向它自己的领地伸张,
直面狂风暴雨以及总是寓居于高处者,探问种种强烈的问题。
——更强有力地回答,一个命令者,一个胜利者:呵,谁不想登上高山,去观看这种植物呢?
查拉图斯特拉呵,连阴郁者、失败者也因你这棵树而恢复了神气,
连不安定者也因你的样子而变得安定,治愈了自己的心灵。

晚餐

“要有好心情嘛,”查拉图斯特拉回答他,“就像我一样。守住你的习性吧,
你这个卓越之人,磨你的谷子,喝你的水,夸你的菜肴吧:——只要它们使你快乐!
我只是我自己一类人的法律,我不是所有人的法律。但谁属于我,
谁就必须有强壮的骨头,也必须有轻捷的双脚,——
—乐于战斗和欢庆,不是阴郁者,不是梦幻者,准备担当最艰难的使命犹如赴宴一般,健康而完好。
最优秀者皆属我辈和我自己;而且,若人们不给我们,那我们就要自取之:
——最上等的食物,最清澈的天空,最强壮的思想,最美丽的女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那右边的国王却答道:
“稀奇啊!可有人从一位智者嘴里听到过此等聪明的物事么?
而且真的,这是一位智者身上最稀奇的东西了,尽管对于所有这一切,
他都还是聪明的,而非一头蠢驴。”
右边的国王如是说,大感惊奇;但那头驴子却对他讲的话报以恶意的“咿呀”之声。
而这就是那顿长长的宴会的开始,史书上所谓的“晚餐”是也。
但席间谈论的不是别的,无非是高等的人。

高等人

一

“你们这些高等人”,——群氓眨巴着眼睛说——“没有高等人,我们全体都是平等的,
人就是人,在上帝面前——我们全体都是平等的!”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这个上帝已经死了。而在群氓面前,
我们却不想要平等。你们这些高等人呵,离开市场吧!

二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这个上帝已经死了!你们这些高等人呵,这个上帝是你们最大的危险。
自从他躺在坟墓里,你们才又复活了。现在才出现伟大的正午,现在高等人才变成——主人!
我的兄弟们啊,你们听懂这话了么?你们恐惧了:你们的心灵晕眩了么?
深渊在此向你们迸裂了么?地狱之犬在此对你们狂吠了么?
好吧!来吧!你们这些高等人啊!现在,人类未来之山才有了阵痛。
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想要——超人活着。

八

别想要超乎你们能力的什么东西:在那些意愿超出自己能力的人们那里,有一种恶劣的虚伪。
尤其是当他们意愿伟大事物的时候!因为他们唤醒了对于伟大事物的怀疑,
这些精巧的伪币制造者和戏子:——
—直到他们终于对自己也虚情假意了,乜斜着眼,掩盖起来的蛀洞,
用强烈的言辞、招牌式的德性、亮丽的赝品来掩饰。
你们在此可要小心啊,你们这些高等人!因为在我看来,如今没有比诚实更珍贵、更稀罕的了。
如今不就是群氓的时代吗?但群氓却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什么是渺小的,
什么是正直和诚实的:群氓是无辜而欺诈的,群氓永远撒谎。

十一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高等人啊!人只怀自己的孩子。
你们可不要听信别人那一套!究竟谁是你们的邻人呢?
即便你们“为了邻人”而行动,——你们也不是为了他而创造!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为我忘却这个“为了”吧:你们的德性恰恰意愿你们,
不要带着“为了”、“由于”、“因为”而做任何一件事。对于这些虚假的小词,你们当充耳不闻。
这个“为了邻人”只不过是小人们的德性:在他们那儿,这就叫“物以类聚”、
“同类互助”:——他们无权、也无力去干预你们的自私自利!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在你们的自私自利中,含着孕育者的谨慎和先见!
还没有人看见的东西,这种果实:你们全部的爱把它庇护、爱惜和养育。
你们全部的爱之所在,在于你们的孩子们,那也是你们全部的德性之所在!
你们的事业、你们的意志就是你们的“邻人”:你们可不要听信任何虚假的价值!


十二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高等人啊!谁必须生育,谁就病了;而谁已经生育,谁就是不洁净的。
问问女人们吧:人们生产并不是因为它使人快乐。痛苦使母鸡和诗人咯咯地叫。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你们身上有许多不洁净的东西。这是因为你们不得不做母亲。
一个新生儿:呵,有多少新的污秽一道来到了世间!去旁边吧!已经生产者当把自己的灵魂洗干净!

十五

种类越是高级,一件事就难得成功。你们这些高等人啊,你们不全都——失败了?
鼓起勇气吧,这算得了什么!有多少事依然可能!学会嘲笑自己吧,就像人们必须笑的那样!
你们功败垂成,你们只有半拉子的成功,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这些半破碎者呵!
人类的未来——不是奋力突入到你们心中了么?
人类的最遥远之物、最深邃之物、星空般崇高之物,人类巨大的力量:
难道这些不都在你们的罐中相互激荡,冒出泡来么?
有些罐破裂了,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学会嘲笑自己吧,就像人们必须笑的那样!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有多少事依然可能!
而且真的,有多少事已然成功!这大地多么富于小小的、
美好的、完满的事物,多么富于发育良好的事物!
把小小的、美好的、完满的事物置于你们周围吧,你们这些高等人啊!
它们金色的成熟能治好心灵。完满之物教人满怀希望。

十九

我的兄弟们呵,提升你们的心灵吧,高些!更高些!也不要忘记你们的双腿!
也提升你们的双腿吧,你们这些优秀的舞蹈者,更好地:你们也倒立起来吧!
在幸福中也有笨重的动物,从一开始就有笨脚的动物。
他们奇怪地费尽心力,就像一头大象努力头脚倒立。
然则因为幸福而愚蠢更佳,胜于因为不幸而愚蠢,笨拙地跳舞更佳,胜于跛足而行。
所以倒是学学我的智慧吧:即便最坏的事物也有两个好的反面,——
—即便最坏的事物也有跳舞的好腿:所以你们这些高等人啊,倒是学学自己立足于你们合适的双腿上!
那么,忘却悲苦郁闷和一切群氓的悲哀!呵,在我看来,
如今群氓小丑依然多么悲哀!而如今却是群氓的时代

忧郁之歌

在清澈的空气中,
当露珠的安慰
降临于大地,
不可见,也无可闻:——
因为这安慰者的露珠,如同所有安慰慈善者
穿着轻柔的鞋子——:
于是你想起,你想起,热烈的心呵,
你曾多么渴望,
天国的泪水和露珠
你焦灼而疲惫地渴望,
那时在枯黄的草地小路上
黄昏的阳光邪恶地
穿越你周遭的黑树林,
那刺目的太阳的灼热目光,幸灾乐祸的。
“真理的追求者吗?你?——他们如此讥讽——
不!只是一个诗人!
一只动物,一只狡黠、劫掠、潜行的动物,
它必须说谎,
必须自觉地、蓄意地说谎:
渴求于猎物,
打扮得五彩缤纷,
自身就是面具,
自身就成了猎物——
这个——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不!只是傻子!只是诗人!
只讲花哨胡话,
以傻子面具胡乱叫喊,
在骗人的言辞之桥上踅来踅去,
在缤纷的彩虹上,
在虚伪的天空
与虚伪的大地间,
四处漫游、飘荡,——
只是傻子!只是诗人!
这个——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不安,僵固,圆滑,冷酷,
变成了雕像,
变成了上帝的石柱,
而不是矗立于庙宇面前的,
上帝的门卫:
不!仇视这类真理之立式雕像,
在任何荒野中比在庙宇前更熟习,
满怀猫的恶意,
穿过每一扇窗户
快啊!跃入每一种偶然,
窥探每一片原始森林,
狂热而渴望地窥探,
在原始森林里
在斑驳的野兽中间
你有南国的健康,绚丽地奔跑,
带着贪婪之唇,
快乐而讥讽,快乐而剧烈,快乐而嗜血,
劫掠、潜行、欺骗着奔跑:——
抑或就像那兀鹰,久久地,
久久地凝视着深谷,
它自己的深谷:——
呵,正如它的深谷在此向下,
往下,往里,
盘旋于越来越深的深渊!——
然后,
突然,直线地,
疾速飞行,
冲向羔羊,
突兀往下,贪婪地,
渴望着羔羊,
怨恨一切羔羊灵魂,
愤恨于一切看起来
绵羊般的、有着羔羊眼睛的、鬈毛的,
苍白无望,带着羔羊和绵羊般的善意!
就这样
如鹰如豹一般
是诗人的渴望,
是你千百种面具下的渴望,
你这傻子!你这诗人!
你观看人类
于是上帝成了绵羊——:
撕毁人类中的上帝
犹如人类中的绵羊,
而且撕毁之际大笑——
这,这就是你的福乐!
豹和鹰的福乐!
诗人和傻子的福乐!”——
在清澈的空气中,
当新月的镰刀
青绿夹着紫红
而且嫉妒地潜行:
——仇视白昼,
每一步都隐秘地
用镰刀割向
玫瑰花吊床,直到它们沉落,
苍白地沉没于黑夜中:——
我自己也曾这样沉落
从自己的真理幻想中,
从自己的白昼渴望中,
厌倦于白昼,染病于光明,
——向下沉落,向黄昏,向阴影:
为一种真理
所烧焦,干渴地:
——你还想起,你还想起,热烈的心呵,
当时你多么干渴?——
我被放逐了
被一切真理放逐了,
只是傻子!
只是诗人!

科学

因为恐惧——乃是人类遗传的基本情感;通过恐惧可解释一切,包括原罪和遗传的德性。
甚至我的德性,也即科学,也是从恐惧中生长出来的。
因为对于野兽的恐惧——这是人类那里最长久地得到培育的,
包括人类隐藏于自己心中的野兽,人类对之深感恐惧:——查拉图斯特拉称之为‘内心的畜生’。
此种长久的、古老的恐惧,最后变得精细而敏感了,变成精神性的、
才智的——我以为,它在今天就叫做:科学。”——
有良知者如是说;而查拉图斯特拉这时刚刚回到洞穴里,听到了最后这番话,
便将一把玫瑰花掷给了这位有良知者,由于他所讲的“真理”而大笑。“怎么!”
他叫道,“我刚刚听到了什么啊?真的,我觉得你是个傻子,要么我自己是个傻子:
我要立即把你的‘真理’颠倒过来。
因为恐惧——乃是我们的特殊情况。而勇敢、冒险,以及对不确定之物、
未经冒险之物的兴趣,——勇敢在我看来才是人类的整个史前史。
对于最野蛮、最勇敢的动物们,人类曾嫉妒它们所有的德性,
并将之掠夺:于是人类才——成为人类了。
这种勇敢最后变得精细而敏感了,变成精神性的、才智的,
这种人类的勇敢带有鹰的翅翼和蛇的聪明:我以为它在今天就是——”
“查拉图斯特拉“

在荒漠女儿们中间

荒漠在生长:苦啊,怀藏荒漠者!
——哈!庄重!
实在庄重啊!
一个庄严的开端!
非洲式的庄重!
与一头雄狮相称,
抑或一只道德的吼猴——
—但与你们毫不相干,
你们,最亲爱的女友们呵,
我,一个欧洲人
第一次被恩准,
坐到你们的脚边,
在棕榈树下。细拉。
真正奇妙啊!
眼下我坐在这里,
临近荒漠,但又
如此远离荒漠,
甚至毫无荒芜迹象:
因为我已经被
这最小的绿洲吞没——:
——它正打着呵欠
张开它那可爱的小嘴。
芳香至极的小嘴:
我于是掉了进去,
掉落、掉入——你们中间,
你们,最亲爱的女友们呵!细拉。
祝福,祝福那鲸鱼,
倘若它让自己的客人
如此适意!——你们可懂得
我这深奥的暗示吗?
祝福它的腹部,
如果它
有一个如此可爱的绿洲之腹
就像这个:我却怀疑于此,
——因为我来自欧洲,
欧洲比所有糟糠老妻
都更疑心重重。
但愿上帝将之改善!
阿们!
眼下我坐在这里,
在这最小的绿洲里
有如一颗海枣,
棕色、甜蜜、流金,渴望着
一个少女的樱唇,
而更渴望少女那
冰凉、雪白、犀利的皓齿:因为那正是
所有热海枣的心所热望的。细拉。
与那些南方的果实
相像,十分相像
我躺在这儿,小小的
飞虫们
在四周跳动和嬉戏,
同样也有更细小的
更愚蠢和更恶毒的
愿望和幻想,——
为你们所包围,
你们这些静默的、预感的
少女之猫,
嘟嘟和苏莱卡,
——为斯芬克斯所包围,使我能把诸多情感
塞进同一个词中:
(上帝,原谅我
这语言的罪过吧!)
——我坐在这里,饮吸最佳的空气,
真正天堂般的空气,
晶莹轻柔的空气,发出缕缕金光,
如此美妙的空气只能
自月亮落下——
难道这出于偶然,
抑或由于傲慢而发生?
正如古代诗人们描述的那样。
但我这个怀疑者对此
深表怀疑,只因为我
来自欧洲,
欧洲比所有糟糠老妻
都更疑心重重。
但愿上帝将之改善!
阿们!
啜饮着这最美好的空气,
鼻孔鼓胀有如酒杯,
没有未来,没有回忆,
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你们
最亲爱的女友们呵,
看看那棕榈树,
看它怎样低眉依依,腰肢轻摆,
有如一个舞女,
——若有人长久注视,也会随之起舞!
有如一个舞女,在我看来,
已经太久了,危险地
永远,永远只以一条腿站立?
——我觉得,它是不是忘掉了
另一条腿?
至少徒劳地
我寻找过那丢失了的
孪生珍宝
——就是那另一条腿——
在你们那最亲爱的、最妖媚的
扇形褶裙的
神圣近处。
是的,你们,美丽的女友们,
如若你们愿意完全相信我:
它已经失去了另一条腿!
完了!
永远完了!
那另一条腿!
呵,这可爱的另一条腿,可怜啊!
哪里——它可能呆在哪里孤独哀伤?
那独腿?
也许在恐惧中,惧怕一只
狂怒的、金毛卷曲的
猛狮?或者已经
被啃光咬烂了——
可怜,不幸啊!不幸!细拉。
呵,柔软的心灵!
你们可别哭泣!
你们这些海枣之心!牛奶之胸!
可别哭泣!
你们这些甘草之心!
再也别哭了,
苍白的嘟嘟!
做一个男子汉,苏莱卡!要勇敢!勇敢!
——或者,也许这里适合于
某种强化的东西,
某种强心之物?
一句涂上了圣油的箴言?
一个庄严的鼓励和赞许?——
哈!起来,尊严!
德性的尊严!欧洲的尊严!
鼓吹复鼓吹,
那德性的风箱!
哈!
再一次吼叫吧,
道德般的吼叫!
作为道德的雄狮
在荒漠女儿们面前吼叫!
——因为德性的吼叫,
你们最亲爱的少女们,
甚于一切
欧洲人的热情,欧洲人的饥饿!
而我已经站在这儿,
作为欧洲人,
我别无所能,愿上帝助我!
阿们!
荒漠在生长:苦啊,怀藏荒漠者!

唤醒

查拉图斯特拉的耳朵却突然惊恐了:因为一直充满喧哗和笑声的洞穴一下子变得一片死寂;
——而他的鼻子嗅到了一阵芬芳的烟雾和薰香,仿佛来自焚烧的松球。
“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什么?”他自问,悄悄溜到洞口,以便能够暗中盯着自己的客人们。
然而,咄咄怪事!他在此亲眼目睹的竟是什么啊!
“他们全都又变得虔诚了,他们在祈祷了,他们疯了!”——他说道,感到极度的惊讶。
真的!所有这些高等人,两个国王、退职的教皇、邪恶的魔术师、自愿的乞丐、
漫游者和影子、老预言家、精神上有良知者以及最丑陋的人:
他们全都像小孩子和虔诚的老妇一样跪在地上,正在膜拜那头驴子呢。
而那最丑陋的人刚开始漱口擤鼻,仿佛想说出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但当他真的把它说出来时,看哪,那竟是一篇虔诚而奇特的连祷文,
用来赞美那头受膜拜和供奉的驴子的。而这篇连祷文如下:

阿们!让赞美、荣耀、智慧、谢恩、奖赏和力量归于我们的上帝,无穷无尽!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他负着我们的重荷,他具有奴仆形象,他有忍耐之心,从不说“否”;
谁爱自己的上帝,谁就惩罚上帝。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他不说话:除了对自己创造的世界总是说“是”之外:也就是说,他赞扬自己的世界。
不说话乃是他的狡猾之处:这样他就会少犯错了。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他毫不显眼地穿越于这个世界中。身体的颜色是灰色的,他把自己的德性包裹入其中。
如果说他是有精神的,那么他是把这种精神隐藏起来了;但人人都相信他的长耳朵。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他有长耳朵,只是“是”而永不说“否”,这是何种隐而不显的智慧啊!
他不是按自己的形象,也就是尽可能愚蠢地,创造了这个世界吗?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你走直的路和曲的路;你不管在我们人类看来直的或曲的是什么。
你的王国在善与恶的彼岸。你的无辜就在于你不知道什么是无辜。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看哪!你不排斥任何人,既不排斥乞丐也不排斥国王。
你接纳儿童,而如果有顽童诱骗你,你就单纯地说咿呀。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你爱母驴和新鲜的无花果,你不是一个不讲究饮食者。
当你刚好饿着时,一根蓟草也能使你动心。这其中含着上帝的智慧。
——而驴子于此叫了一声咿呀。

驴子节

真的,你在这里干的事,比你在你那个下流的棕发女郎那里搞的勾当还要恶劣呢,
你这个恶劣的新信徒啊!”
“是够恶劣的,”这个漫游者和影子答道,“你说得对:但我有什么办法嘛!
那个老上帝又活过来了,查拉图斯特拉呵,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都是那个最丑陋的人的错:是他重又唤醒了上帝。而且,如果他说他曾杀死过上帝:
那么对上帝而言,死就永远只是一种偏见。”
——“还有你,”查拉图斯特拉说,“你这个恶劣的老魔术师,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在这自由的时代里,如果你也相信这种神性的驴子之类,那么谁还会相信你呢?

而且,谁若有太过丰富的精神,谁就可能沉迷于愚笨之中。想想你自己吧,查拉图斯特拉呵!
你自己——真的!连你也很可能因为过剩和智慧而变成一头驴子。
一个完善的智者不是喜欢走最曲折的道路吗?表面现象教我们知道这一点,
查拉图斯特拉呵,——你的表面现象!”
——“最后还有你,”查拉图斯特拉说,转身朝向那个最丑陋的人,这人一直还躺在地上,
向驴子高举着手臂(因为他正在给驴子喝酒),
“说说看,你这不可名状的东西,你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我觉得你变样了,你的眼睛发出光芒,崇高的外衣裹住了你的丑陋:你做了什么呢?
那些人说是你把上帝重新唤醒的,这是真的吗?又是为何呢?上帝不是理当被杀死、被干掉吗?
我觉得你自己被唤醒了:你做了什么呢?你把什么颠倒了?
你皈依了什么?说说看,你这不可名状的东西!”
“查拉图斯特拉呵,”那个最丑陋的人答道,“你真是一个无赖!
上帝是不是还活着,或者复活了,或者彻底死了,——我们俩当中谁最清楚?我倒是要问问你。
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是从前我跟你学的,
查拉图斯特拉呵,那就是:谁想要彻底杀戮,谁就会大笑。

三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别忘了今夜与这个驴子节!这个节日是你们在我这里发明的,
我把它当作好的兆头,——只有痊愈者才能发明这种东西!
还有,如若你们要再次庆祝之,庆祝这个驴子节,那就是为了爱你们自己而作,
也是为了爱我而作!而且是为了我的记忆!”

梦游者之歌

四

我苦啊!时光去了哪里?我不是落入深井里了吗?世界沉睡着——
啊!啊!狗吠叫,月朗照。我宁愿死去,宁愿死掉,也不想对你们说我午夜的心灵正在想些什么。
现在我已死去。完了。蜘蛛,你在我周围编织什么呢?
你想要血吗?啊!啊!露水降落,时辰到了——
—使我寒冷的时辰,它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对此谁有足够的勇气?
——谁能主宰尘世呢?谁能说:你们大大小小的河流呵,你们该这样流淌?”
——时辰近了:人呵,你们这些高等人,千万当心啊!这话是说给机敏的耳朵听的,
是说给你的耳朵听的——幽深的午夜在诉说什么?

五

我被带向那儿,我的灵魂在舞蹈。每日的工作!每日的工作!谁能主宰尘世呢?
月清冷,风静默。啊!啊!你们飞得足够高了吗?你们在跳舞:可是一条腿并非一个翅膀呀。
你们这些优秀舞者,现在一切欢乐都已过去了,酒已变成渣滓,所有杯子都破碎了,墓穴窃窃而语。
你们飞得不够高:现在墓穴窃窃而语,
“解救死者们吧!黑夜为何如此漫长?不是月亮使我们沉醉了吗?”
你们这些高等人呵,打破墓穴,唤醒那些死尸吧!啊,蛀虫在挖掘什么?时辰近了,时辰近了,——
—时钟嗡嗡作响,心灵依然发出格格声,木头里的蛀虫,
心灵里的蛀虫,依然在挖掘。啊!啊!世界是深沉的!

六

甜蜜的竖琴!甜蜜的竖琴!我爱你的音调,你那醉人的不吉音调!
——多么悠长,多么遥远,你的音调向我传来,远远而来,从爱的池塘而来!
你这古老的钟,你这甜蜜的竖琴!每一种痛苦都撕裂了你的心灵,
父辈的痛苦,祖辈的痛苦,祖先的痛苦,你的话语已经成熟了,——
—成熟得有如金色的秋天和午后,有如我的隐者之心——现在你说:
世界本身也已经成熟了,葡萄变成褐色了,——现在它想要死去,因幸福而死去。
你们这些高等人,难道你们没有嗅到吗?有一种气息在暗中四溢,
——一种永恒的芳香和气息,一种来自古老幸福的玫瑰般的金色美酒的气息,
——来自沉醉的午夜之死的幸福气息,它吟唱道:世界是深沉的,而且比白天所想的更深沉!

七

让我安静吧!让我安静吧!对你来说,我太过纯洁了。
不要碰我!我的世界不是刚刚变得完美了吗?
对你的双手来说,我的皮肤太过纯洁了。让我安静吧,
你这愚蠢而沉闷的白昼!难道午夜不是更明亮么?
最纯洁者当成为尘世的主宰,这些最不为人所知、
最强大的,这些午夜的灵魂,比任何白昼都更明亮和深沉。
呵,白昼,你在摸索我吗?你在触摸我的幸福吗?在你看来,
我是富有的、孤寂的,是一个宝库、一座金库吗?
呵,世界,你想要我吗?难道在你看来,我是世俗的吗?
难道在你看来,我是精神性的吗?难道在你看来,我是神性的吗?
然则白昼与世界,你们都太粗笨了,———有着更机灵的双手,抓住更深沉的幸福,
抓住更深沉的不幸,抓住某一个上帝,而不是抓住我:
——我的不幸、我的幸福是深沉的,你这奇怪的白昼啊,
但我却不是上帝,不是上帝的地狱: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八

上帝的痛苦是更深沉的,你这奇怪的世界啊!抓住上帝的痛苦,
而不是来抓我!我是什么啊!一把沉醉的甜蜜的竖琴,——一把午夜的竖琴,一座不吉的钟,
没有人听得懂,但它不得不对聋子说话,你们这些高等人啊!因为你们弄不懂我!

完了!完了!青春呵!正午呵!下午呵!现在到了黄昏、
黑夜和午夜了,——狗在吠叫,风:
——难道风就是一只狗吗?它在哀鸣、狂吠、嗥叫。呵!呵!
午夜怎样叹息,怎样发笑,怎样呼噜和喘息!
这沉醉的女诗人啊,它刚刚怎样清醒地说话!也许她过度啜饮了自己的沉醉?
她变得过度清醒了么?她在反刍么?
——她在反刍自己的痛苦,在梦中,这古老而深沉的午夜啊,更在反刍自己的快乐。
因为尽管痛苦是深沉的,但快乐:快乐比心痛更深沉。

十一

所有快乐都想要万物的永恒,想要蜂蜜,想要酵母,想要沉醉的午夜,
想要坟墓,想要坟墓泪水的慰藉,想要金色的晚霞——
—有什么是快乐不想要的啊!它比一切痛苦更焦渴、更诚挚、更饥饿、
更可怕、更隐秘,它想要自身,它咬住自身,圆环的意志在它身上争斗,——
—它想要爱,它想要恨,它过于丰富了,总是有所馈赠、抛弃,
乞求人们来接受它,并且感激接受者,它喜欢被人仇恨,——
—快乐是如此丰富,以至于它渴求痛苦、地狱、仇恨、耻辱、残缺、世界,
——因为这个世界,呵,你们可是认得的呀!
你们这些高等人呵,它渴望你们,那无羁的、有福的快乐,——渴望着你们的痛苦,
你们这些失败者!所有永恒的快乐都渴望失败者!
因为所有快乐都想要自身,故而它也想要心灵的痛苦!幸福呵,痛苦呵!
心灵呵,破碎吧!你们这些高等人,可要学会一点:快乐想要永恒,
——快乐想要一切事物的永恒,想要深而又深的永恒!

征兆

呵,你们这些高等人,昨天早晨那个老预言家向我预言的,就是你们的苦难呀,——
—他想要把我引诱,引向你们的苦难:‘查拉图斯特拉啊,’
他对我说,‘我来,要把你引诱,引向你最后的罪恶。’
‘我最后的罪恶?’查拉图斯特拉叫了起来,
愤而嘲笑他自己的话:‘我留下来的最后罪恶倒是什么呀?’”
——查拉图斯特拉再度陷入了沉思,又坐到那块巨石上面,深思着。突然,他跳将起来,——
“同情!对高等人的同情!”他叫喊道,他的面孔变得铁青。“好吧!这事——不急!
我的痛苦和同情——这算得了什么!难道我在追求幸福吗?我是追求自己的事业啊!
好吧!狮子来了,我的孩子们临近了,查拉图斯特拉变成熟了,我的时辰到了:——
这是我的早晨,我的白昼开始了:现在起来,起来吧,你,伟大的正午!”——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并且离开了自己的洞穴,热烈而强壮,有如一轮从灰暗群山间升起的旭日。

《1872悲剧的艺术》

序言:致理查德·瓦格纳

我正专心沉思眼下这本著作的思想。然而,倘若有人竟在这种专心沉思中,
见出一种爱国主义的激动与审美上的纵情享乐、勇敢的严肃与快乐的游戏之间的对立,
那他们就犯了错。相反,只消认真读一下这本著作,他们就会惊讶地看到,
我们要处理的是哪一个严肃的德国问题,我们是真正地把这个问题置于德国的希望之中心,
视之为脊梁骨和转折点。但也许,恰恰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此严肃地来观看一个美学问题,
根本就是有失体统的——如果他们只会认为,艺术无非是一种搞笑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无非是一个对于“此在的严肃”可有可无的小铃铛:似乎没有人知道,
与这样一种“此在的严肃”的对照有何重要意义。对于这些严肃认真的人们,
我可以提供的教益是:我坚信艺术乃是这种生命的最高使命,
是这种生命的真正形而上学的活动,而这恰好也是那个人的想法——
他是我这条道上崇高的先驱,我在此愿意把这本著作献给他。

在希腊人那里,“意志”力求在天才和艺术世界的美化作用中直观自身;
为了颂扬自己,“意志”的产物必须首先感觉到自己是值得颂扬的,
它们必须在一个更高的领域里重新审视自己,
而这个完美的直观世界又没有发挥命令或者责备的作用。
此乃美的领域,希腊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镜像,即奥林匹斯诸神。
藉着这种美的反映,希腊人的“意志”来对抗那种与艺术天赋相关的忍受苦难和富于苦难智慧的天赋:
而作为这种“意志”胜利的纪念碑,荷马这位朴素的艺术家矗立在我们面前。

我们首要地先要求战胜主观性,解脱“自我”,不理睬任何个人的意志和欲望,
确实,如若没有客观性,如若没有纯粹的无利害的直观,
我们是决不可能相信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真正艺术的生产的。
因此,我们的美学必须首先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抒情诗人”如何可能成为艺术家?
——因为按照各个时代的经验来看,“抒情诗人”言必称“自我”,
总是在我们面前演唱他那激情和欲望的整个半音音阶。与荷马相比较,
正是这个阿尔基洛科斯通过其仇恨和嘲讽的呐喊,通过其欲望的狂热爆发,令我们感到惊恐;
难道他,第一个所谓的主观艺术家,不是因此就成了真正的非艺术家么?
然而,这样一来,这位诗人所享有的崇敬又从何而来呢?——恰恰连德尔斐的预言者,
那“客观”艺术的发源地,也以非常奇怪的神谕向他表示了崇敬。

抒情诗依赖于音乐精神,恰如音乐本身在其完全无限制的状态中并不需要形象和概念,
而只是容忍它们与自己并存。抒情诗人的诗作所能道出的,不外乎是这样一个东西,
它并没有——以最高的普遍性和有效性——已然包含于那种迫使他用形象说话的音乐中。
正因此,音乐的世界象征决不是靠语言就完全对付得了的,因为它象征性地关涉到太一
(das Ur-Eine)心脏中的原始矛盾和原始痛苦,因此象征着一个超越所有现象、
并且先于所有现象的领域。与之相比,一切现象毋宁说都只是比喻:
所以,作为现象的器官和象征,语言决不能展示出音乐最幽深的核心,倒不如说,
只要语言参与对音乐的模仿,那它就始终仅仅处于一种与音乐的表面接触中,
而音乐最深邃的意义,则是所有抒情诗的雄辩和辞令都不能让我们哪怕稍稍接近一步的。

我们曾相信一种审美的观众,曾认为一个观众越是能够把艺术作品当作艺术,也即说,
越是能够审美地看待艺术作品,他就越是一个有合格才能的观众;
而现在,施莱格尔的表述却暗示我们:完善的、
理想的观众根本不是让戏剧世界审美地对他们发挥作用,
而是要让它以真实经验的方式对他们发挥作用。这些希腊人啊!——我们不免唏嘘;
他们竟推翻了我们的美学!但既已习惯于此,每每谈到合唱歌队时,
我们总不免要重复施莱格尔的箴言。

由于现代天赋的一个特有弱点,我们往往把审美的原始现象设想得太过复杂和抽象。
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比喻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一个代表性的图像,
它取代某个概念、真正地浮现在他面前。对他来说,
角色并不是某种由搜集来的个别特征组成的整体,而是一个在他眼前纠缠不休的活人,
后者与画家的同类幻景的区别只在于持续不断的生活和行动。
何以荷马的描绘比所有诗人都要直观生动得多呢?因为荷马直观到的要多得多。
我们如此抽象地谈论诗歌,因为我们通常都是烂诗人。根本上,审美现象是简单的;
只要有人有能力持续地看到一种活生生的游戏,不断地为精灵所簇拥,那他就是诗人;
只要有人感受到要改变自己、以别人的身心来说话的冲动,那他就是戏剧家。

狄奥尼索斯的兴奋和激动能够向全部群众传布这种艺术才能,
让人们看到自己为这样一些精灵所簇拥,知道自己内心与它们合为一体。
悲剧合唱歌队的这个过程乃是戏剧的原始现象:看到自己在自身面前转变,
现在就行动起来,仿佛真的进入另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角色中了。
这一过程处于戏剧之发展的开端。这里有某种不同于行吟诗人的东西,
行吟诗人并没有与其形象相融合,而倒是类似于画家,用静观的眼睛从外部来观看;
这里已经有一种个体的放弃,即个体通过投身于某个异己的本性而放弃自己。
而且,这种现象是传染性地出现的:整群人都感到自己以此方式着了魔。
因此,酒神颂歌本质上不同于其他所有的合唱曲。少女们手持月桂枝,
庄严地走向阿波罗神庙,同时唱着一首进行曲,她们依然是她们自己,
并且保持着自己的市民姓名:而酒神颂歌的合唱歌队却是一支由转变者组成的合唱歌队,
他们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市民身世和社会地位:他们变成了无时间的、
生活在一切社会领域之外的他们自己的神的仆人。
希腊人的所有其他合唱抒情诗只不过是对阿波罗独唱歌手的一种巨大提升;
而在酒神颂歌中,却有一个不自觉的演员群体站在我们面前,他们彼此看到了各自的变化。

悲剧原始地只是“合唱歌队”,而不是“戏剧”。到后来,
人们才尝试着把这位神当作实在的神灵显示出来,并且把幻象及其具有美化作用的氛围表现出来,
使之有目共睹;由此开始了狭义的“戏剧”。现在,酒神颂歌的合唱歌队便获得了一项任务,
就是要以狄奥尼索斯的方式激发观众的情绪,使之达到陶醉的程度,
以至于当悲剧英雄在舞台上出现时,观众们看到的绝不是一个戴着奇形怪状面具的人,
而是一个仿佛从他们自己的陶醉中产生的幻象。让我们来想想阿德墨托斯,
他深深地思念着他刚刚去世的妻子阿尔刻斯提斯,整个就在对亡妻的精神观照中折磨自己
——突然间,一个身材和步态都与其妻相像的蒙面女子被带到他面前:
让我们来想想他那突然的战栗不安,他那飞快的打量比较,
他那本能的确信——于是我们就有了一种类似的感觉,
类似于有着狄奥尼索斯式兴奋的观众看见神灵走上舞台时的感觉,
而观众这时已经与神灵的苦难合而为一了。
观众不由自主地把整个在自己心灵面前神奇地战栗的神灵形象转移到那个戴面具的角色上,
仿佛把后者的实在性消解在一种幽灵般的非现实性中了。此即阿波罗的梦境,在其中,
白昼的世界蒙上了面纱,一个新世界,比白昼世界更清晰、更明了、更感人、
但又更像阴影的新世界,在持续的交替变化中,全新地在我们眼前诞生了。
据此,我们就在悲剧中看到了一种根本的风格对立:一方面在狄奥尼索斯的合唱歌队抒情诗中,
另一方面是在阿波罗的舞台梦境中,语言、色彩、话语的灵活和力度,
作为两个相互间完全分离的表达领域而表现出来。狄奥尼索斯在阿波罗现象中客观化;
而阿波罗现象再也不像合唱歌队的音乐那样,是“一片永恒的大海,一种变幻的编织,
一种灼热的生命”,再也不是那种仅仅被感受、而没有被浓缩为形象的力量,
那种能够使热情洋溢的狄奥尼索斯的奴仆觉察到神灵之临近的力量:
现在,从舞台角度说,对他说话的是史诗形象塑造的清晰性和确定性,现在,
狄奥尼索斯不再通过力量说话,而是作为史诗英雄,差不多以荷马的语言来说话了。

当作普罗米修斯的真正德性:同时,我们从中也就发现了悲观主义悲剧的伦理基础,
那是对人类祸害的辩护,而且既是对人类之罪责的辩护,也是对由此产生的苦难的辩护。
万物本质中的灾祸——这是遐想的雅利安人不想加以抹煞的——,世界核心中的矛盾,
向雅利安人敞显为各种不同世界的交织,例如神界与人界的交织,
每个世界作为个体都是合理的,但作为个别世界与另一个世界并存时,
它势必要为自己的个体化经受苦难。当个人英勇地追求普遍,试图跨越个体化的界限,
意愿成为这一个世界本质本身时,他自己就要忍受隐藏在万物中的原始矛盾,
也即说,他就要渎神和受苦了。所以,雅利安人把渎神理解为男性,
而闪米特人则把罪恶理解为女性,正如原始的渎神是男人干的,而原罪是女人犯的。
此外,女巫合唱歌队唱道:

女人走了几千步,
我们不要太较真;
不管女人多着忙,
男人一跃便赶上。

谁若弄懂了那个普罗米修斯传说的最内在核心——亦即泰坦式奋斗的个体是势必要亵渎神明的——,
他就必定同时也会感受到这种悲观主义观念中的非阿波罗因素;
因为阿波罗恰恰是要在个体之间划出界线,并且总是再三要求他们有自知之明,
掌握尺度,要他们记住这些界线是最神圣的世界规律,由此来安抚个体。
但为了在这样一种阿波罗倾向中形式不至于僵化为埃及式的呆板和冷酷,
为了在努力为个别的波浪确定轨道和范围时不至于使整个湖水变成了一潭死水,
狄奥尼索斯的滔滔洪流偶尔又会摧毁掉所有那些小圆圈,
就是纯然阿波罗式的“意志”力求把希腊文化吸引入其中的那些小圆圈。
于是,那骤然高涨的狄奥尼索斯洪流就担负起个体的各种小波浪,如同普罗米修斯的兄弟、
泰坦巨神阿特拉斯(12)背负着大地一般。这种泰坦式的欲望,
仿佛要成为所有个人的阿特拉斯,用巨肩把他们扛得越来越高、
越来越远——这种欲望乃是普罗米修斯因素与狄奥尼索斯因素的共性所在。
从这个方面看,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就是狄奥尼索斯的面具,
而此前提到过的埃斯库罗斯对于正义的那种深刻追求,
则透露出普罗米修斯在父系一脉上源自阿波罗,后者是个体化之神和正义界限之神,是明智者。
所以,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的双重本质,即他兼具狄奥尼索斯本性和阿波罗本性,
就可以用抽象的公式来加以表达:“现存的一切既正义又不正义,在两种情况下都是同样合理的。”

十二

在柏拉图的《伊翁篇》中,那个年轻的流浪歌手对自己的本性做了如下描写:
“当我讲到某件悲哀之事时,我眼里充满泪水;而如果我讲的事恐怖而可怕,
我便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了。”在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那种对假象的史诗式沉迷,
再也看不到真正的演员那种毫无冲动的冷静——真正的演员恰恰在其演艺的至高境界
中完全成为假象和对于假象的快感了。欧里庇德斯就是那种令人心惊肉跳、
毛骨悚然的演员;他作为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家来制订计划,又作为热情的演员来实施计划。
无论是在计划的制订还是在计划的实施中,他都不是纯粹的艺术家。
所以,欧里庇德斯的戏剧是一个既冷又热的东西,既能把人冻僵又能让人燃烧;
它不可能达到史诗的阿波罗式效果,而另一方面,它又尽可能地摆脱了狄奥尼索斯元素;
现在,为了制造效果,他就需要新的刺激手段,那是再也不可能在两种艺术冲动中、
亦即在阿波罗式艺术冲动和狄奥尼索斯式艺术冲动中找到的。
这些新的刺激手段就是取代阿波罗式直观的冷静而悖论的思想,
以及取代狄奥尼索斯式陶醉的火热情绪,而且是在高度真实地模仿的、
绝没有消失在艺术苍穹中的思想和情绪。

与我们的舞台技巧大相违背的,莫过于欧里庇德斯戏剧中的序幕了。
在一出戏的开始,总会有一个人物登台,告诉观众他是谁,前面的剧情如何,
此前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这出戏的进展中将发生什么事——
现代戏剧作家或许会把这种做法称为不可饶恕的蓄意之举,是故意放弃了悬念效果。
我们都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这时候,谁还愿意等待它们真的发生呢?
——因为在这里,甚至决不会出现一个预言的梦与一种后来发生的现实之间令人激动的关系。
欧里庇德斯作了完全异样的思考。悲剧的效果决不依靠史诗般的紧张悬念,
决不依靠现在和以后将发生之事的诱人的不确定性:
相反,倒是要靠那些雄辩又抒情的宏大场景,在这种场景里,
主角的激情和雄辩犹如一股洪流掀起汹涌波涛。一切皆为激情所准备,而不是为了情节:
凡是不能酝酿激情的,都被视为卑下的。但最强烈地妨碍观众尽情享受地投入到这种场景中去的,
是观众缺了一个环节,是剧情前因后果中留有一个缺口;
只要观众依然不得不去算计这个或那个人物的含意,这种或那种倾向和意图冲突是以什么为前提的,
他们就还不可能全神贯注于主角的痛苦和行为上面,还不可能紧张地与主角同甘苦共患难。
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运用了极聪明的艺术手段,带着几分偶然,
在头几个场景里就把理解剧情所必需的所有那些线索交到观众手中了:
这是一个能证明那种高贵的艺术家风范的特征,而此所谓艺术家风范仿佛掩盖了必要的形式因素,
使之表现为偶然的东西。不过,欧里庇德斯总还自以为已经发现:
观众在看头几个场景时处于特有的骚动不安当中,为的是把剧情的前因后果算计清楚,
以至于他们丢失了诗意的美和展示部的激情。因此,欧里庇德斯就在展示部之前设置了一个序幕,
并且让一个人们可以信赖的角色来交代这个序幕:经常须有一位神祇,
在一定程度上由该神祇来向观众担保悲剧的情节发展,
消除人们对于神话之实在性的任何怀疑:其方式类似于笛卡尔,
后者只能通过诉诸上帝的真诚性以及上帝无能于撒谎这一点来证明经验世界的实在性。
为了向观众确保他的主角的将来归宿,
欧里庇德斯在他的戏剧结尾处又一次需要同一种神性的真诚性;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deux ex machina[解围之神]的任务了。
介于这种史诗的预告与展望之间,才是戏剧抒情的当前呈现,即真正的“戏剧”。

十三

但当苏格拉底发现他是唯一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人时,
他关于这种新的对知识和见识的空前重视发表了极为尖刻的话;他以挑衅之势走遍雅典,
造访那些大政治家、大演说家、大诗人和大艺术家,所到之处都见到知识的自负。
苏格拉底不无惊奇地认识到,所有这些名流本身对自己的职业并没有正确可靠的识见,
而只靠本能从事。“只靠本能”:以这个说法,我们触着了苏格拉底之意图的核心和焦点。
苏格拉底主义正是以这个说法来谴责当时的艺术和当时的伦理的:
他那审视的目光所及,只看到缺乏识见和幻想猖獗,
然后从这种缺失当中推断出现存事物的内在颠倒和无耻下流。
从这一点出发,苏格拉底就相信必须来匡正人生此在:他孑然一人,
作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艺术和道德的先驱,带着轻蔑和优越的神情进入一个世界之中
——而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倘若能以敬畏之情抓住它的一个边角,就已然是莫大的幸事了。

在特殊场合,苏格拉底那巨大的理智会沦于动摇状态,通过一种在这样的时刻发出来的神性声音,
他便获得了一个坚固的依靠。这种声音到来时,往往具有劝告作用。
这种直觉的智慧在这样一个完全反常的人物身上表现出来,
只是为了偶尔阻止他那有意识的认识活动。在所有创造性的人那里,
直觉恰恰是一种创造的和肯定的力量,意识表现为批判性的和劝告性的,
而在苏格拉底身上却不然,在他那里,直觉成了批判者,意识成了创造者——真是一个缺损畸胎
(Monstrosität per defectum)啊!诚然,
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任何一种神秘资质的巨大defectus[缺陷],
以至于可以把苏拉格底称为特殊的非神秘主义者,在后者身上,
逻辑的天性由于异期复孕而过度发育,恰如在神秘主义者那里,那种直觉的智慧发育过度了。
但另一方面,苏格拉底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逻辑本能却失灵了,
完全不能转向自身、直面自身;在这种无羁的湍流中,它显示出一种自然强力,
只有在最伟大的直觉力量中,我们才能十分惊恐地发现这种自然强力。
谁只要在柏拉图著作中领略到一丁点儿苏格拉底生活倾向中表露出来的那种神性的天真和稳靠,
他也就会感觉到,逻辑的苏格拉底主义那巨大的本能之轮仿佛在苏格拉底背后转动,
而要审视这个本能之轮的运动,我们必须通过苏格拉底,有如通过一个幽灵。
不过,苏格拉底本人对此关系也已经有预感了,这一点表现在:
无论在哪儿,甚至于在法官面前,他都要庄严地提出自己的神圣使命。
在这一点上,要驳倒苏格拉底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正如我们不可能赞同他那消解本能直觉的影响一样。在这种难以解决的冲突中,
当他一度被传到希腊国家法庭上时,就只有唯一的一种判决形式,即放逐;
人们蛮可以把他当作某种完全莫名其妙的、无法归类的、不可解释的东西驱逐出境,
后世无论如何都没理由来指责雅典人的可耻行为了。然而,雅典人却判他死刑,
而不只是放逐而已,仿佛是苏格拉底本人要实施这个判决,完全清醒而毫无对死亡的天然恐惧:
苏格拉底从容赴死,有如他在会饮时的泰然心情——根据柏拉图的描写,
苏格拉底总是作为最后一个豪饮者,在黎明时分泰然自若地离开酒宴,去开始新的一天;
而那时候,留在他身后的是那些沉睡在板凳和地面上的酒友,正在温柔梦乡中,
梦见苏格拉底这个真正的好酒之徒呢。赴死的苏格拉底成了高贵的希腊青年人前所未有的全新理想:
尤其是柏拉图这个典型的希腊青年,以其狂热心灵的全部炽热献身精神,拜倒在这个偶像面前。

十四

与柏拉图一样,苏格拉底也把悲剧艺术看作谄媚的艺术,这种艺术只表现舒适惬意之物,
而并不表现有用的东西,所以他要求自己的弟子们对此类非哲学的刺激保持节制和隔绝的态度;
其成功之处在于,年轻的悲剧诗人柏拉图为了能够成为苏格拉底的弟子,
首先焚烧了自己的诗稿。然而,当不可战胜的天资起而反抗苏格拉底的准则时,
它们的力量,连同那种惊人性格的冲击力,始终还是十分强大的,
足以迫使诗歌本身进入全新的、前所未知的地位中。
这方面的例子就是刚刚提到过的柏拉图:在对于悲剧和一般艺术的谴责方面,
柏拉图无疑并不落后于他的老师所搞的天真的冷嘲热讽;但基于完整的艺术必要性,
柏拉图却不得不创造出一种艺术形式,后者恰恰与他所拒斥的现成艺术形式有着内在的亲缘关系。
柏拉图对旧艺术的主要责难——旧艺术是对假象(Scheinbild)的模仿,
因而属于一个比经验世界还更低级的领域——首先并不是针对这种新艺术作品的:
所以我们看到柏拉图力求超越现实,去表现作为那种假现实之基础的理念。
但这样一来,思想家柏拉图却迂回地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就是他作为诗人始终有在家之感的地方,
以及让索福克勒斯和整个旧艺术庄严地抗议他的责难的地方。
如果说悲剧汲取了全部先前的艺术种类,那么,在某种古怪的意义上,
这个说法同样也适合于柏拉图的对话,后者是通过混合全部现存的风格和形式而产生的,
它飘浮在叙事、抒情诗、戏剧之间,在散文与诗歌之间,
因此也打破了统一语言形式这一严格的老规矩;犬儒学派的作家们在这条道上就走得更远了,
他们有着极其斑杂多彩的风格,在散文形式与韵文形式之间摇摆不定,
也达到了“疯狂的苏格拉底”这一文学形象,那是他们在生活中经常扮演的形象。
柏拉图的对话可以说是一条小船,拯救了遇难的古代诗歌及其所有的子孙们:
现在,它们挤在一个狭小的船舱里,惊恐地服从苏格拉底这个舵手的指挥,
驶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沿途的奇妙风光令这个世界百看不厌。
柏拉图确实留给后世一种新艺术形式的样板,即小说的样板:
小说堪称无限提高了的伊索寓言,在其中诗歌与辩证哲学处于一种类似的秩序中,
类似于后来多个世纪里这种辩证哲学与神学的关系:即作为ancilla[奴婢]。
此即诗歌的新地位,是柏拉图在魔鬼般的苏格拉底的压力下把诗歌逐入这个新地位中的。

苏格拉底,这位柏拉图戏剧中的辩证法主角,让我们想起了欧里庇德斯的主角的类似本性,
后者必须通过理由和反驳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由此常常陷于丧失掉我们的悲剧同情的危险中:
因为谁会认不清辩证法之本质中的乐观主义要素呢?——这个要素在每一个推论中欢庆自己的节日,
而且唯有在冷静的清醒和意识中才能呼吸:这种乐观主义要素一旦进入悲剧之中,
就必定渐渐地蔓延开来,使悲剧的狄奥尼索斯区域萎缩了,必然使悲剧走向自我毁灭——
直到它跳进市民戏剧中而走向灭亡。我们只需来想想苏格拉底的原理的结论:
“德性即是知识;唯有出于无知才会犯罪;有德性者就是幸福者”:
在这三种乐观主义的基本形式中,蕴含着悲剧的死亡。因为现在,有德性的英雄必定是辩证法家,
德性与知识、信仰与道德之间必定有一种必然的、可见的联合,现在,
埃斯库罗斯的先验的正义解答,沦落为“诗歌正义”这一浅薄而狂妄的原则了,
连同其通常的deus ex machina[解围之神]。

十六

如果我们把音乐看作世界之表达,那么它就是最高级的普遍语言,
甚至于这种语言之于概念的普遍性的关系,大致如同概念之于个别事物的关系。
但它的普遍性决不是那种抽象的空洞普遍性,而是完全不同种类的普遍性,
是与概无例外的、清晰的确定性相联系的。在这一点上,音乐就类似于几何图形和数字,
后两者作为一切可能的经验客体的普遍形式,是a priori[先天地]可应用于一切客体的,
但却不是抽象的,而是直观的和彻底确定的。意志所有可能的追求、激动和外化,
人类内心的所有那些过程和经历,被理性抛入‘情感’这个广大而消极的概念中的一切东西,
是可以通过无限多的可能旋律表达出来的,然而总是以纯粹形式的普遍性,
而不带有质料,总是仅仅按照物自体,而不是按照现象,仿佛是没有形体的现象的最内在灵魂。
根据音乐对于万物之真正本质的这样一种内在关系,我们也可以说明下面这一点,即:
当一种合适的音乐对某个场景、行动、事件和环境响起来的时候,
这种音乐似乎向我们揭示了这些个场景、行动、事件和环境最隐秘的意义,
表现为对后者的最正确和最清晰的注解;同样地,对于完全醉心于一部交响乐之印象的人来说,
就仿佛他看到了生活和世界中的所有可能事件都在自己眼前一幕幕展开:
然则当他细细寻思时,却又不能说明这乐曲与浮现在他眼前的事物之间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
因为正如前述,音乐与所有其他艺术的区别就在于,音乐不是现象的映像,
或者更正确地说,音乐并不是意志的适当客观化,而径直就是意志本身的映像,
从而相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物理因素,它是形而上学性质,相对于一切现象,它是物自体。
据此,我们或许可以把世界称为被形体化的音乐,同样地也可以把世界称为被形体化的意志。
由此即可说明,为什么音乐能使现实生活和现实世界的每一个画面、
实即每一个场景立即以高度的涵义显露出来;
诚然,音乐的旋律越是与给定现象的内在精神相类似,就越是能做到上面这一点。
基于这一点,人们才能够为一首诗配上音乐,使之成为歌,为一种直观的表演配上音乐,
使之成为哑剧,抑或为这两者配上音乐,使之成为歌剧。
人类生活的此类个别图景被配上普遍的音乐语言之后,
决不是一概必然地与音乐相结合或者相符合的;相反地,它们之于音乐的关系,
只是某个任意的例子与某个普遍概念的关系而已:
它们以现实的确定性来表现音乐以纯粹形式的普遍性来表达的那个东西。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旋律与普遍概念一样,都是现实的一种Abstractum[抽象]。
现实,也就是个别事物的世界,既为概念的普遍性也为旋律的普遍性提供出直观的、
特殊的和个体的东西,提供出个别的情形。
而概念的普遍性与旋律的普遍性却是在某个方面相互对立的:
概念仅只包含首先从直观中抽象出来的形式,仿佛是从事物身上剥下来的外壳,
所以完全是真正的Abstracta[抽象];与之相反,音乐则给出先于一切形态的最内在的核心,
或者说事物的核心。对于这种关系,我们可以十分恰当地用经院哲学家的语言来加以表达,
人们说:概念是universalia post rem[后于事物的普遍性],
而音乐给出universalia ante rem[先于事物的普遍性],
现实则是universalia in re[事物中的普遍性]。但一般而言,
一首乐曲与一种直观表现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可能,如前所述,
是由于两者只不过是世界的同一个内在本质的完全不同的表达。
如若在个别情形下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也就是说,
作曲者懂得用音乐的普遍语言来表达构成某个事件之核心的意志冲动,那么,这时候,
歌曲的旋律、歌剧的音乐就是富有表现力的。然而,由作曲家发现的这两者之间的类似性质,
必定出自他对于自己的理性所不能意识到的世界之本质的直接认识,
而不可能成为有意的、以概念为中介的模仿:不然的话,音乐就不能表达内在的本质,
亦即意志本身,而只能不充分地模仿意志之现象;正如所有真正仿制性的音乐所做的那样”。——

十八

这是一个永恒的现象:贪婪的意志总是在寻找某种手段,
通过一种笼罩万物的幻景使它的造物持守在生命中,并且迫使它们继续存活下去。
有人受缚于苏格拉底的求知欲,以及那种以为通过知识可以救治永恒的此在创伤的妄想;
也有人迷恋于在自己眼前飘动的诱人的艺术之美的面纱;又有人迷恋于那种形而上学的慰藉,
认为在现象旋涡下面永恒的生命坚不可摧,
长流不息——姑且不说意志在任何时候都准备好了的那种更为普遍、几乎更为有力的幻景了。
根本上,上面三种幻景等级只适合于品质高贵的人物,
这等人物毕竟能以更深的不快和反感来感受此在的重负和艰难,
并且不得不通过精选的兴奋剂来对自己隐瞒这种不快和反感。
此类兴奋剂构成我们所谓的“文化”的全部成分:按照混合的比例,
我们有一种主要是苏格拉底的或艺术的或悲剧的文化;抑或,如果可以用历史的例证,
那就有一种亚历山大的文化,或者一种希腊的文化,或者一种婆罗门的文化。
我们整个现代世界全盘陷于亚历山大文化之网中,被它奉为理想者,
乃是具备最高认识能力、为科学效力的理论家,而苏格拉底正是这种人物的原型和始祖。
我们全部的教育手段原本仅只关心这样一个理想:其他一切实存形式都只能在一旁进行艰苦斗争,
乃作为被允许的实存,而不是作为被预期的实存。长期以来,在一种近乎恐怖的意义上,
人们只在学者形式中寻找有教养者;即便我们的诗歌艺术也必定是从博学的模仿中发展起来的,
而且在韵律的主要效果方面,我们还认识到,我们的诗歌形式起于那种艺术试验,
即对一种非乡土的、真正学究的语言的艺术试验。对于一个地道的希腊人来说,
浮士德这个本身不难理解的现代文化人,必定会显得多么不可思议,
这个永不满足地埋头钻研各门科学、由于求知的冲动而献身于魔术和魔鬼的浮士德,
只要把他与苏格拉底作一番对照,我们就能认识到,
现代人开始预感到这种苏格拉底式求知欲的界限,要求从浩瀚苍茫的知识大海回到岸上来。
歌德有一次谈到拿破仑时对爱克曼(5)说道:“是的,我的朋友啊,也有一种行为的创造性呢。”
当歌德讲这番话时,他是以一种优雅而朴素的方式提醒我们:
对于现代人来说,非理论人是某种可疑又可惊的东西,以至于人们重又需要有歌德的智慧,
才能够发现,这样一种令人诧异的实存方式也是可理解的、甚至可原宥的。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正在茁壮成长的一代人,他们有着这样一种无所惧怕的目光,
他们有着这样一种直面凶险的英雄气概;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些屠龙勇士的刚毅步伐,
他们壮志凌云,毅然抗拒那种乐观主义的所有虚弱教条,力求完完全全“果敢地生活”——那么,
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在进行自我教育以培养严肃和畏惧精神时,
岂非必定要渴求一种全新的艺术,一种具有形而上学慰藉的艺术,
把悲剧当作他自己的海伦来渴求吗?他岂非必定要跟浮士德一道高呼:

而我岂能不以无比渴慕的强力,
让那无与伦比的形象重现生机?

十九

文艺复兴时期有教养的人通过歌剧来模仿希腊悲剧,由此使自己回归自然与理想的这样一种和谐,
回归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现实,他们就像但丁利用维吉尔一般来利用希腊悲剧,
方得以被引向天堂之门:而他们从这里出发还继续独自前进,
从一种对最高的希腊艺术形式的模仿,过渡到“对万物的恢复”,
过渡到对人类原始艺术世界的仿制。在理论文化的怀抱里,
这些大胆的追求有着何等信心和善意啊!——对于这一点,
我们唯一地只能根据下面这种具有慰藉作用的信念来解释,即相信:
“人本身”是永远有德性的歌剧主角,是永远吹笛或者歌唱的牧人,
如若他在某个时候真的丧失了自己,到最后总是一定能找回自己的;
这个“人本身”唯一地只是乐观主义的果实,有如一股甜蜜诱人的芳香,
这种乐观主义是从苏格拉底世界观的深渊里升腾起来的。

可见,歌剧的特征绝不带有对于一种永远丧失的哀痛,而倒是有着一种对于永远重获的欢欣,
对于一种田园牧歌式现实的惬意乐趣,在任何时候,
人们至少把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现实设想为真实的。在这方面,人们也许有朝一日会猜度,
这种臆想的现实无非是一种幻想的愚蠢游戏,每一个能够以真实自然的可怕严肃来衡量它、
把它与人类开端的原始场景相比较的人,都必定会厌恶地对它大声呵斥:
滚开,你这幽灵!尽管如此,
倘若人们以为只要大喊一声就能像赶跑鬼怪一样斥退歌剧这种戏耍卖俏的货色,那就弄错了。
谁要消灭歌剧,他就必须与那种亚历山大式的明朗作斗争,
这种明朗十分天真地用歌剧来谈论它所喜爱的观念,其实歌剧就是这种明朗的真正艺术形式了
。可是,这样一种艺术形式的起源根本不在审美领域里,
而倒是从一个半拉子的道德范围潜入到艺术领域里的,
只能偶尔向我们隐瞒它的这样一种杂交来源,那么,对于艺术本身来说,
我们能指望这种艺术形式发挥什么作用呢?若不是从真正的艺术中汲取汁液,
这种寄生的歌剧还能从哪里获得养料呢?难道我们不是可以推测,受到其田园牧歌的诱惑,
在其亚历山大式的谄媚术影响下,艺术那种堪称真正严肃的至高使命——
使肉眼摆脱对黑夜之恐怖的注视,通过假象的疗救之药把主体从意志冲动的痉挛中挽救出来——
就会蜕化为一种空洞而涣散的娱乐倾向?在我讨论抒情调之本质时所阐发的这样一种风格混合中,
狄奥尼索斯因素和阿波罗因素的永恒真理会变成什么呢?——在那里,
音乐被视为奴仆,歌词被视为主人,音乐与肉体并论,而歌词与灵魂并论;
在那里,最高目标充其量只能指向一种描述性的音响图画,
类似于从前在阿提卡新酒神颂歌中的情况;
在那里,音乐已经完全疏离了自己作为狄奥尼索斯的世界镜子的真正尊严,
以至于它作为现象的奴仆,只能去模仿现象的形式本质,
用线条和比例的游戏来激发一种浅薄的快感。严格地审察一番,我们就会看到,
歌剧对于音乐的这样一种致命影响是径直与现代音乐的整个发展相合的;
在歌剧之发生过程以及由歌剧所代表的文化之本质中潜伏的乐观主义,
以骇人的速度成功地剥夺了音乐,使之失去了自己的狄奥尼索斯式的世界使命,
并且赋予它一种玩弄形式的、娱乐性的特征——这样一种变化,
也许只有那种从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人物向亚历山大的明静人物的转变才能与之相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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